四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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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总是反复出现那些熟悉的场景,暗无天日的地牢,隔壁仿佛很近却永远看不到的女人,还有她不断地发出的惨叫。

  林影被困在这里了,他寸步难移,因为只要他移动一步,就会从隔壁牢房里窜出老鼠扑到他身上。

  不知道被困了多久,也许一周,也许一个月,不知道还要被困多久,也许是一辈子,这种看不到结局的等待才是真正的煎熬。他抱着两膝哭起来。人在现实生活中消磨时光,会越来越老最后凋零,尘归尘土归土。但在梦中时间好像是倒流的,他在漫长的困顿中退化成一个孩子,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总是忍不住想哭。

  不知何时起,牢房的门已经变成虚掩的,只要林影想出去,外面静悄悄的也不像会有人来阻止,但是,会有老鼠,很多只,在地上来回的蹿,用狡猾的小眼睛瞪着他,只等他敢越过牢狱半步,就上来攻击他。

  要不要越出这一步,不然就在牢狱里等死,等他退化成一个婴儿,最后消失,连在这个世界上活过的痕迹也会消失不见,全部被抹杀。

  不行,至少现在不行。林影无法打破对老鼠的恐惧,他曲卷着仍在等待。

  一抹亮色出现在牢狱中,光线稍稍亮了一点,林影抬头看去,才发现高高的牢房上方,其实有一个很小的窗户,光就是从那里照进来的。之后,好像有人喃喃在说话,声音温柔的不得了,可惜他用尽全力也听不清,只能感觉那温柔的语气,却完全听不清他说了什么。有时,他能感觉说话的人也很悲伤,他听到他的哭声,也是低低地,饮泣着。

  不管怎么说,能有这么一点声音,也是好的。

  外面的世界该有多精彩,可是他现在只能被锁在这咫尺之地,动弹不得。

  不甘心。

  林影站起来,终于迈出了第一步,外面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停住了脚步,但是除了隐隐约约的声音之外也没有别的了。在“声音”的陪伴下,林影又走了一步,他向门外走去,门果然没锁,甚至不用他推,只是靠近过去,就好像有生命般自己敞开了,林影走出去,外面是长长的,弯弯绕绕的,仿佛永远也走不完的地道。

  他越过隔壁牢房,侧头往里看去,这么多年了,他一直与这个没见过面的女人为邻,却一直没见到过她的样子。好奇心驱使他看过去,隐隐约约的看见一个穿着方格藏蓝色学生装的年轻女子半躺半坐在凳子上惨叫,她身边有个很老的女人在按着她,看不清面容,只觉得那是个好像巫婆一样的老女人,沙哑的声音低低说道:“小姐,再忍一忍,就要生了,就要生了。”

  一直忍受生产之苦,是她要受的磨难。林影歪着头看着她,一直看了很久很久。

  女子也许感受到了目光,她用尽全力坐直了一点往外看去,目光相碰,奇妙的感觉,镜像——我抬左手,你抬右手;是同一个人,却隔阂着永远穿不透的镜面;我想摸摸你的脸,你也做出相同的举动,可是我们谁都碰不到谁。

  你是谁?

  你也问着同样的问题。

  我是林影。

  我是秦明月。

  秦明月?意气风发的秦明月,潇洒凌厉的秦明月,年轻美丽的秦明月。

  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老弱的声音带着惊喜说道:“生了,小姐,终于生了,是个女孩儿,小姐,恭喜你终于生了,生了四十多年,终于生下来了。”

  秦明月已经力竭,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她虚弱的喘着气。老婆子不知从哪里弄来块破布包裹着婴儿,那襁褓瘪瘪的好像什么也没有。但她的动作那么真实——小心翼翼地抱着,摇晃着。

  这时,老婆子也看见了门外的林影,她的面容突然狰狞起来,血红的眼睛,布满皱纹的可怖的脸,他盯着林影恶狠狠的说:“这是个孽种!注定要下地狱,受凌迟之苦!”

  林影觉得后背发凉,他转身就跑,可是跑来跑去,却好像始终在一个地方来回绕,因为那女人的惨叫声又开始了,跟从前一样,越来越近,他又绕回了原来的地方。

  她不是已经生了吗?为什么还在惨叫,林影又路过女人的牢房,这次,里面的女人不是秦明月,而是,他的妈妈,林秀枝。

  一个男人,像是个刽子手,浑身穿着黑色的衣服,连头上也带着黑色的套子,正在殴打他的妈妈,妈妈被打的眼睛里都流出血。

  “住手!住手!”林影冲上去。

  那个男人听见他的叫声,停了手,慢慢地转头朝他看过来,然后发出了令人厌恶的笑声,他慢慢揭下头上的黑色套子,林影看见,那个男人的头不是人头,而是一颗老鼠的头,比人头还要大的老鼠头,挓挲着胡子,呲着长长的鼠牙。

  林影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只想呕吐。那个男人放弃了林秀枝,向他走过来,又黑又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温柔之色,用诡异的声调叫着他的名字。

  “不,不,别过来。”林影别过身子想逃走,可是,他的脚却走不动,妈妈还在里面,要带她一起走,不能把她交给鼠怪。

  “影影快跑!”妈妈喊着:“影影快跑!别管妈妈!”

  老鼠男听见林秀枝的喊声,又回头开始殴打她。林影彻底退化成一个幼儿,他看见自己张开的小手肥嘟嘟肉呼呼的。

  牢狱里的惨叫声时高时低,他看见受难的女人,一会变成秦明月,一会是妈妈林秀枝,林秀枝也像他一样,慢慢地开始退化,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小,最后她变成一个婴儿,被那个又老又丑的老女人抱起来,包在襁褓里,襁褓也越来越瘪。

  秦明月痛苦地摇着头,老鼠在强暴她,那个丑陋的半人半畜的怪物在那个美丽干净的女孩身上强暴她,她痛苦地摇着头,哭得声嘶力竭。林影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

  为什么要受这种苦?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林影捂着脸哭着问。

  国破家何在?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委员长为什么这时候还要发动内战?为什么还要剿共?还有什么比作亡国奴更可耻的!

  明月,****度过长江了。快跟我走吧。

  小姐,你怀孕了。

  小姐,是个女孩儿,给她取个名字吧。

  这是个孽种,注定要下地狱,受凌迟之苦!

  谁来,谁能来救救我,沉重的痛苦压在林影身上,他不得不蹲下身子,秦明月的躯壳与他的身体重叠起来,一会儿被拉长,一会被压缩,那个老鼠怪物压在他身上,不停地闻索着。

  “不要,救命,救我!”

  我不是秦明月,我没有那么坚强!

  日军宣布无条件投降了!日本天皇宣布战败了!天亮了!天亮了!侵略者滚回老巢了!

  窗外突然喊声震天,洋溢着激动的喊声。老鼠男和老婆子被射进来的光照得不见了。秦明月衣衫整齐的站在那里,好像在微笑。

  “小姨,日军投降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慕秦,啊,你长得这么大了,是个大小伙子了,你会是一个英雄,一个顶天立地,保家卫国的英雄。”

  父亲为我取名“慕秦”,是为了母亲,可是这个名字又好像是命运为我取的,为了小姨。

  慕秦走过来,搂着秦明月,轻轻地吻着她的额头:“小姨,我喜欢你。”

  突然,他用力推开他,疯狂地喊着:“你不是我小姨,你是谁,你这个冒牌货,孽种!”所有的声音好像一起响起来:“你注定要下地狱受凌迟之苦……”

  声音一起响起,震耳欲聋,林影拼命地捂着耳朵,各种声音又一起响起,有痛苦地、激动地、疯狂地、战栗地、兴奋的……

  这里很痛苦是吗?

  是的,这里就是地狱。

  既然那么痛苦,为什么不逃走呢?

  逃走?

  是的,离开这里。

  能离开吗?

  当然,是你自己选择留在这里的,如果你想离开,门不是一直都打开的吗?

  林影听见这个细小的声音说道。

  可是,外面有老鼠。

  这里也有,而且更可怕。

  我试着出去过,却不认得路。

  那是因为你没有抬起头往前看。

  往前看?

  是啊。

  林影鼓足勇气抬起头往前看去,那扇小小的窗子外好像有人,他正在拼命地企图破坏那扇窗。林影朝窗子走过去,向他伸出手。

  窗外的人好像得到力量,用力捶打着,很快就把铁窗打烂,连带着铁凌子也拆下来。之后,一双手好像用尽全力那样探进来,外面的人喊道:“影影,抓着我!”

  林影不敢抓,他只看见一双手臂,却看不见外面到底是什么人,也许,他也长着一个老鼠的头。

  “影影,快抓着我,出来啊。”

  “不,”林影摇头“我不能,我不能从一个牢笼里逃走,再陷入另一个牢笼。”

  “影影,快出来啊。”

  林影摇着头。

  “原谅我影影,相信我是爱你的。”

  林影仿佛看到,如果自己抓着那双手出去,外面的人马上就会变脸,由一个笑眯眯的温柔的人变成一个扭曲的仇恨的人,折磨他,逼着他喝下带着老鼠头的粥,边强迫他边要他承认那粥很香很甜。

  不,相比之下,这里还是安全的,我目睹别人的痛苦,总好过加诸在自己身上的痛苦。

  你妈妈呢?你也不管了吗?只要你的心还停留在这里,她就会受苦,不断的受苦,她会生不如死。

  林影沉默了。对面一直在他脑袋里说话的人慢慢显形。

  “出去吧,逃避不是办法。”

  “你是谁?”

  “我是吴家的后人。”

  “吴家人是什么人?”

  “这不重要。”

  “你怎么会找到我?又怎么能进到这里来?”

  “是你的表姐请我来。”

  “我没有表姐。”

  “你有,林影,她就在外面,只要你出去,就能看见她。”

  “我不敢。”

  “为什么?这里不可怕吗?”

  “我不敢,我怕外面更可怕。”林影想动,腿脚却懒得动弹。

  “事在人为,林影,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林影看着那双拼命往里探索的手,听着外面喊他喊得嘶哑的声音,他心软了。

  其实,就算你这样对我,我也没办法恨你。

  林影走上去,伸出双手,他才碰到那双手,就感觉到外面刺目的阳光照得他头晕眼花,接着,他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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