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起来已是迟了,窗外仍在飘着蒙蒙细雨,空气有些潮湿,但吹到脸上的风仍是暖的,秀阁外几株桃花开得正盛,细雨摧残不了它们的娇颜,反而使得花蕊带珠,更显柔嫩可爱。蔷薇的花期要略晚一些,此时枝叶繁盛,只有几个青涩的花骨朵儿悄悄探着头。垂杨柳的枝叶顺着风,在细雨中微微地摇摆。
华灼懒懒地趴在窗口看着这片美丽的景色,七巧站在身后替她梳头。惬意地感受着春色的美好,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悠闲轻松了,在京中时,时时都有些提心吊胆,方氏念着她刚回来,免了她去请早安,所以她也知趣地不去烦母亲,今天方氏要为她安排洗尘宴,会很忙的。
“小姐,杜小姐来了。”
宫彩跑来禀报,在京中时,因人手不够,所以她跟着七巧一起近身伺候华灼,但回了家,她就没资格入房了,小丫头心胸豁达,也不失落,很是干脆地干起了跑腿的活儿。
华灼一笑,道:“她倒来得快,请进来吧,不用沏茶,我猜她一定自己带了茶来。”
“往京里走了一趟,你把京中那些浮华之气也带了回来,让我瞧瞧,你高贵了几分,竟可以高傲到客来不上茶的程度。”
杜宛的声音自蔷薇花墙后传出来,却是宫彩跑来禀报时,她已经跟着过来了。几个月不见,少女的个子似乎高了一点,一身娥黄的衫子,绣着缠枝柳叶纹,头发梳成两个垂环髻,不着半点装饰,清新自然宛如芙蓉出水,紫鹃丫头撑着一把油纸伞,小心地罩在杜宛的头顶上,青石小径,细雨如烟,美人如诗。
在京中那么久,一回来,就能看到这样的美好的春光,以及春光中,更加显得美好的人,华灼只觉得,世间美好,莫过如此。
“我若有什么高傲,在你面前,也跟纸糊的一般,一戳就破。我不上茶,是因我知道,我拿不出比你带来的更好的茶,与其献丑,不如藏拙,若你一定觉得我待客不周,便只得勉强拿一碗白水来招待你了。”她笑嘻嘻地答着,同时示意七巧去取水。
“这话听着,总觉得你是有意要蹭我的茶。”
杜宛半是玩笑,半是抱怨地说着,待看到七巧取来的水之后,神情忽地一怔,沾了一点尝了尝,才笑道:“好你个华灼,入京一趟,倒让你蹭上了这样好的水,我且收回来先前的话,不是你蹭我的茶,而我蹭你的水了。”
华灼哈哈大笑。
这水自然不是普通的水,她若真敢拿普通的水来招待杜宛,这个女孩儿不拂袖而走才怪。这是从老和尚的佛舍外那口井里打上来的,天下第一泉。老和尚说送她两担,所以她也老实不客气地,离开的时候,带足了两担水。
杜宛从腰间解下一只红锦香囊,小心翼翼地倒出一撮翠绿可爱、兰香隐隐的茶叶,正是每隔四年才能制得的素心龙井,这茶虽难得,但相比天下第一泉,却还是略逊一筹。所以,是她蹭了水,而不是华灼蹭了茶。
“再等一等,一会儿还有客人来。”华灼连忙阻了她。
杜宛一笑,径自取了一只白瓷盏,把素心龙井倒进去,又盖上,免得茶香流失,然后才问道:“你还邀了谁?”
“清玄。”华灼说出一个名字,曾经的韦家大小姐,如今的小比丘尼清玄师父。
“你与她并不算相熟。”
杜宛淡淡道,她知道华灼跟清玄是有些来往,但这来往,只是浮于表面,表面上的交往,一种俗世中必要的人情,并不是真正的交情深厚,华灼这个人,表面上温和良善,平易近人,事实上,骨中藏棱,肉中隐刺,很难真正的亲近一个人。
“但是你与她相熟呀。”华灼笑呵呵的答道。
杜宛不由得一笑,她是何等冰雪聪明,立时就听出了华灼话中的意思,道:“既然有我相熟的,便必然有我不相熟的,你还请了谁?”
“我的一个堂姐,旁系的,闺名叫做宜人,我想介绍给你认识。”
杜宛点点头,道:“其实你不必照顾我的情绪,清玄毕竟已经是世外之人,无端卷她入俗世不好。华宜人,这名字听着便觉得不俗,想来是个妙人,我信得过你,不会介绍一个无趣之人给我认识的。”
华灼又是一笑,指着白瓷盏和装水的碗道:“我只是觉得,这样的好茶,这样的好水,若没有一位清心寡欲、脱世忘俗的人在场品茗,便是糟蹋了。”
杜宛想了想,赞同道:“算你有理。”
于是不再有言语,华灼继续趴在窗口欣赏着美好的春雨春光,她的头发已经梳好了,两个简单的圆髻,插了一枝刚刚从枝头摘下还带着雨珠的桃花,鲜艳,娇嫩,衬出人面桃花的美丽。
杜宛脱了鞋,侧倚在软榻,手里已多了一本书卷,缓缓翻看。紫鹃沉默着,却也自然而然地从腰间香囊里取出一小块上好的水沉香,放进熏炉里,点燃。
淡雅的香气,渐渐弥漫了整个屋子,然后从窗口、门缝中逸出去,融入了春风春雨春光中。
然后,华宜人来了,带着那个丑丑的、名儿却旖旎艳丽的小丫头碧桃花。
“杜宛。”
“华宜人。”
华灼的介绍简单明了,杜宛和华宜人都不是普通的女孩儿,一个冰雪聪明如诗如画,一个淡然雅致心如高山之雪,只一见面,细细一打量,便彼此有了底,所以根本就不用华灼画蛇添足多说什么。
清玄来得最晚,昔日的千金之躯,如今只是一袭僧袍芒鞋,胸垂佛珠,淡眉素面,虽无绮丽之貌,却别有一番超脱气质。
“阿弥佗佛,小尼来晚了,今早有一场小法会,方才结束。”略略解释了一下来晚的原因,然后清玄望着华灼微微的笑,合什见礼,“华小姐,久不见,却是风采更胜往昔。”
华灼连忙回礼,也笑道:“清玄师父亦是神采奕奕。”这倒是实话,清玄现在的神情气色,比当初好了很多,可见她已经彻底从被逼迫出家的低落情绪中走出来,在佛法中获得了安宁。
再次把华宜人介绍给清玄,仍只是寥寥数语,清玄却是自有一套观人之法,见华宜人虽是容颜淡雅,却是眉带倔色,显见是有段过往的,便笑道:“初次见面,我有佛珠一串,檀木所制,最能清心宁神,便赠与宜人小姐吧。”
华宜人接过佛珠,很是认真地套在腕上,道:“多谢师父赠我佛珠,宜人必视若珍宝,珍而重之。”
清玄微微一笑,道:“佛珠只是外物,还是要你自己放开些,心静便好。”
华宜人若有所思,转动着腕上的佛珠,渐渐出神,清玄也不扰她,转而又望向杜宛。杜宛正在烧水,这时水正好一沸,她又往里添了一点中冷泉水,然后等待第二沸。
华灼注意到清玄的目光,笑着解释道:“这是天下第一泉,我自京中带回来,烧水这活儿,原来该让丫环来做,宛儿偏是不肯,说丫环不懂水性,白糟蹋了这么好的水。”
清玄微微动容,道:“原来是名闻天下的中冷泉水,怪道杜小姐这样慎重,托华小姐的福,清玄今日沾光了。”
杜宛这时却忽地一笑,道:“这样的好水好茶,若是静儿妹妹知道了,非急死不可。”
华灼被她这么一说,想到庄静跳脚的模样儿,也不由得会心一笑,道:“改日再请她吧,今日是替我洗尘,她在郡城,一夜之间怎么赶得过来,等过几日,我再邀她来,咱们再聚一聚。”
泉水三沸,时机成熟,杜宛开始温壶沏茶,她精于茶道,沏茶的动作也是极尽优雅,华灼不再说话,清玄也凝神而望,就连华宜人也从深思中回过神,三个女孩儿俱都正襟危坐,欣赏着杜宛沏茶。
缕缕茶香,开始在空气中弥漫,沁人心脾。
一盏茶毕,方氏那边也已经把洗尘宴准备好了,派人来请,同时,其他客人们也陆续到了,说来都是淮南府里数得着名号的贵妇、小姐们,华灼少不得要应酬一番,清玄是出家之人,杜宛不喜应酬,二人饮过茶后,便告辞了,只有华宜人跟着华灼,出席了洗尘宴,往来交际,自不多提。
待到宾主尽欢后,华灼拉着华宜人回了秀阁,又饮过漱口茶,才坐在榻上相对谈心。
“你们一家子在淮南府落脚,若有什么为难处,不必碍着面子,只管来寻我便是。”华灼待华宜人,确是出自真心,在京中时,华宜人帮她不少,如今自当有所回报。
“我省得,背靠大树好乘凉,我也不是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华宜人淡淡一笑。
“你自己有数便好,我只怕我要是不说这话,你有了难处,便是死撑着不登我的门。”华灼笑起来,她相信,如果她不主动开口,语气不真诚,华宜人绝对会死撑到底,虽是旁系,可是生着一副傲骨呢。
“怎么会……”华宜人不自觉地微微转动腕上的佛珠,许久之后才道,“淮南府很好……”
真的很好呢,这片并不十分起眼的土地上,有着华灼这样坚韧性烈的女孩儿,也有清玄这样慧眼看人心的比丘尼,更有杜宛这般如诗如画的奇女子,她觉得,自己选择来到这里,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