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过得飞快,转眼间,河堤已竣工,这一日正是四月初一,华顼披着蓑衣,顶着一场瓢泼大雨踏入了家门。
自过了三月中旬,便再也没见过晴天,头几天还好,不过是柔润细雨,绵绵若雾,走在屋外,不撑伞也不会湿了衣裳,但天却一直不见晴,然后随着某一日几声雷响,雨势渐渐大了起来,而且越落越大,不过五、六日工夫,新江的水位就上涨了近一尺深。
“往年三月间可不曾落过这样的雨,果真今年汛期要提前么?”
在方氏的忧虑呢喃声中,丫环们欢天喜地来报:“老爷回府了。”
方氏大喜,哪里顾得上什么雨不雨的,将丫环们指挥得团团转,这个去烧水沏茶,那个去厨房叫嚷着今晚上要做老爷最爱吃的几个菜,又有去打热水备干巾的,还有的去取干净的常衣软鞋,以备换洗。
方氏站在廊下,望着从雨中快步走来的男人,泪水不知不觉地弥漫了眼眶。她的夫君,黑了,瘦了,泥水打湿了半边衣角,斑斑点点,显得很是狼狈。
可是,他的目光还是那样的温和,表情还是那样的严肃,只有匆匆的步伐,透露出他略显急切的心情。
“夫人,辛苦了。”
一声简单的问候,沁暖了人心。
方氏微微屈膝,道:“老爷才是最辛苦的。”然后抬手为华顼解下蓑衣,口中柔柔道,“这样大雨,何苦急着赶回来,在郡城驿馆中多歇几日岂不更好。”
六顺托着茶盘,送上了刚刚沏好的热茶。
华顼随手端起,一口饮尽,随口应着:“事儿忙完了,索性就回来了。”
他连竣工大典都没有参加,归心如箭,便是下冰雹子都拦不住他的脚步,何况只是雨。
方氏从茶盘上拿起干布,轻轻拂去丈夫脸上、发上的水汽,柔声道:“看你,身上几近湿透了,我已叫人备了热水,你先洗一洗,收拾干爽了咱们再说话儿。”
蓑衣虽好,但雨势太大,到底挡不住水珠儿往身上浸透。
华顼微微点头,大步往里走,行到门槛前,才仿佛突然想起,回首问道:“灼儿、焰儿……可好?”
方氏忍不住笑,答道:“焰儿又调皮了些,我平时要管着家事,也没时间多管他,亏得灼儿回来了,耐得下心管教他,这些日子天气不好,她也没往外跑,只备了笔墨,教焰儿认字读书,如今焰儿已是能背几句了。”
“嗯……”
华顼再没说什么,进了屋,自是沐浴更衣不提,方氏也没闲着,又亲自下厨熬了一碗姜汤。
“爹爹……”
华灼闻讯而来的时候,华顼还在屋里没出来,她心中欢喜无限,抱着弟弟华焰就守在屋外转着圈儿,被端了姜汤过来的方氏看了个正着。
“放下,快放下,别把你弟弟转晕了。”
华焰已有四、五岁,正是略略有些懂事其实却还啥也不懂的时候,姐姐抱着他转,他就嘻嘻哈哈地拍手,华灼不转了,他倒不乐意了,拉着姐姐的手咕囔道:“转……姐姐……转……好玩儿……”
方氏好气又好笑,把姜汤交给丫环送进屋里,然后抱起华焰,捏捏他的鼻尖道:“还玩儿,你爹爹回来了,小心他看了教训你。”
华焰明显有些惧父,当下缩头缩脑,直往方氏怀里钻。
华灼看了,咯咯直笑,想她这般大小的时候,也怕父亲呢,若不是识破了父亲纸老虎的本性,只怕到现在也是一样,父亲板起脸来的时候,确实是极有威严的。
约过了半柱香的时候,屋里才传出华顼略显低沉的声音:“都进来吧。”
方氏把华焰放了下来,率先进了屋,华灼牵起弟弟的小手,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丫环们送上来两个软垫,她和华焰一人一个,跪在上面,给华顼行了大礼。
“爹爹……”
本想说几句吉利讨喜的话,但一开口,她的声音却是不自觉地哽噎了,慌得她连忙收了口,真没用,这个时候怎么能哭呢,她还想让父亲见识一下她端庄淑静的一面呢。
华焰显然嘴皮子比她利索多了,行了大礼后,就迈着小短腿,几步跑到方氏身边,藏起半个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奶声奶气道:“爹爹,焰儿想你了。”
华顼显然是不爱听这等子儿女情长的话的,至少表面上是如此,至于他心中是怎么想的,旁人便不知道了。反正华灼只看到父亲死死地板着脸,瞪了华焰一眼,然后这个奶娃儿就“嗖”地一下,整个人都缩到了方氏的身后。
“噗……”
什么哽噎啊想哭啊的情绪,一下子全没了,华灼没忍住笑出了声,结果也被华顼瞪了一眼,她一个激灵,赶紧老老实实站直,姿态端庄,表情严肃,只有那弯弯的眼眸,像月牙儿一样可爱。
于是华顼的脸色就黑下去几分,再次瞪了儿子一眼,当然,是瞪在了空气中,华焰躲在方氏身后,是打定主意不出来了。
“看你把孩子娇惯的,哪家的孩子像他这么娇气……见了人就躲,将来怎么撑起荣安堂……别跟我说他还小,别人三岁启蒙,五岁能背诗百首,你刚才不是说他已经能背几句吗,背来听听……”
华焰被拉了出来,一看父亲那张比刚才黑了好几分的脸,顿时就紧张了,一紧张,别说背了,连爹都叫唤不出来。
华顼重重一哼,然后就是好一通长训。
华灼忍笑忍得肚子都快痛了,三岁启蒙,五岁能背诗百首,那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神童好不好,爹爹啊,女儿知道你望子成龙,可是这也太着急了吧,还有,爹爹啊,能不能请你不要一口姜汤一句训话,这样很没有气势的。
“呜……哇……”
华焰被训得头也抬不起来,于是使出百试不爽的拿手绝招,就这样,归家之后,华灼与父亲的第一次见面,在华焰的嚎啕哭声中结束了,一句贴心的话也没有说上。
不过……华灼觉得这样很好,要不是有华焰挡在前面,说不定挨训的就是她了,毕竟在京中,有些事情她做得是有些过了的。
之后的几天,华灼很是知趣地没有去打扰父母的久别重逢,华顼久不回家,也有些搁置许久的事情要处理,暂时也顾不上理会女儿带回来的那一摊子事,左右荣安堂失落的那些产业,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虽有了线索,也不在乎再拖上十天半月的。
双成姨娘又过了两天才回来,她原是跟在华顼身边伺候的,在郡城时,华顼忙于修河堤的事情,其他一应的应酬往来,他都概不理会,也多亏了双成姨娘在郡城的那些贵妇夫人们中间往来周旋,这才减轻了那些因修河堤而造成不便的世家望族的怨气,她虽只是个姨娘,但方氏离京之前,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所以给了她如夫人的身份,勉强也有了往来人情的资格。
河堤一竣工,华顼就跑了,双成姨娘哭笑不得之余,也不敢在老爷、夫人久别重逢的时候横岔一杠子,于是很是知趣地落在了后面,华顼是快马冒雨赶回,而她是等到隔日雨势小了一点,然后坐着马车慢慢地回来,因此晚了两天才到家。
华灼看到双成姨娘也是很高兴,闲着的时候就跑去跟双成姨娘聊天,听双成姨娘说着爹爹这段时日的勤勉,想着风吹日晒的辛苦,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温暖。父母之爱,很多时候并不在嘴上,唯有细细体会,才能感觉到那份爱的深沉与厚重。
三生有幸,教她生在了荣安堂。
这天她又跑到双成姨娘屋里,椅子还没有坐热,八秀就一溜地跑来,道:“小姐,红袖姐方才过来,说老爷请你去书房呢。”
华灼一怔,立时就知道,父亲终于有时间过问关于凤佩的事情,当下便对双成姨娘笑道:“原还想与姨娘再说会儿话,不想爹爹却要教训我了。”
双成姨娘不由得乐了,道:“老爷是个讲理的人,你做错什么了,招得他要训你?”
华灼哪儿会说真话,一扭头对八秀道:“瞧,姨娘心中眼中全是爹爹,说出的话也向着爹爹,我呀,可得靠边儿站,诶了训,也是我的错儿。”
双成姨娘被她打趣得满面能红,道:“小姐从哪里学来的牙尖嘴利,老爷唤你,还不赶紧去,莫非要多挨一会儿训不成。”
华灼哈哈一笑,这才起身走了,出了屋子,面上的笑容却是渐渐收敛起来,凤佩事关重大,也不知爹爹到底会如何决定。
她一边走一边沉思,慢慢理清脑中的思绪,不多时便已到了书房外。红袖正守在门口,见她来,屈膝一礼,然后转身入内禀告,片刻后就将华灼请了进去,这丫环十分有眼色,退出书房后便自发自觉地拉着八秀到一旁说话,站立的地方角度却很合适,正可以望见书房外的那条小径,若有人过来,立时便可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