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无意,父女俩都没提枯月大师要把第二枚印鉴送归宗府的事情,华灼不提,是怕说得多了,让爹爹想起,珏姑姑正是因为这第二枚印鉴才被召入宫中而最终送命的事,而华顼不提,却是遵循了子不言父过、臣不语君失的古训,他怨恨当年圣上为什么不直接向荣安堂索要第二枚印鉴,反而从一个无辜女子身上下手,导致了悲剧的发生,但他毕竟是臣子,君为臣纲,为君者有过失,他也只能帮着弥补,却不能去怨恨咒骂,更不要说记恨在心。
与其失态,不如不提,提了,便会有冲冠之怒。
雨停了几日,渐渐似乎有放晴之势,华顼的心情,却是阴沉一如前些日子大雨滂沱时。若是天气真的能从此好转,那么今年新江的汛期也许就能平安渡过,百姓不会遭受苦难,是身为一府主官的他最希望看到的,天下太平,人人都能平安喜乐,身有衣,口有食,不受饥寒之苦,他为官的心愿,不正是这样的吗?
只是……水患不出,如何显出他的功绩,这种可以一飞冲天的机会,还会不会有第二次?每当这个念头浮现在脑海中时,华顼就羞愧得无以复加。人非圣贤,终有私心,私心太甚,必则害己害民。
纠结羞愧之下,这位淮南府的府尹大人,很快就病了,就在他倒下来的那一日,老天爷也乍然变脸,刚刚散去不久的乌云,又一次聚集在天空中,云卷风嚎,却并不落雨,只时不时有几条电蛇从云间穿梭而过。
“不好,这是在蓄势……”
病倒的华顼一下子就床上跳起来,冲出了屋子,望着半空中厚重的云层,脸色也阴沉得如天空一般。他隐隐预感到,钦天鉴这次恐怕真的说中了,今年汛期要提前,不但提前,而且水势也会比往年都大。只看此时的天色,这雨要么不落,一旦落下,必是倾盆大雨,比前些日子的那场大雨,只会更大。虽说春雨贵如油,但有前些日子的一场雨,就已足够了,水多成患,刚栽种不久的秧苗,如何能禁得起一场又一场的暴雨。
“老爷,快回屋躺着……”
方氏追了出去,手里拿着件外袍,披在华顼的身上,想要推攘他进屋,却被华顼推开。
“华仁……华仁……备车……”
“老爷,你还病着,这是要去哪儿?”方氏连忙又拉住他。
“去衙门……这雨一旦成势,只怕今年的收成要大受影响,我须与……”
华顼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方氏打断。
“老爷,这些事自有赵大人、李大人他们去操心,你如今正病着,大夫也说了,你是劳累成疾,又多思多忧,以致于伤了根本,要好好调养一阵子,不能再劳神劳身了。”
“去去去,妇人之言,此乃关系到百姓民生之事,岂能以病推托,置之不理。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吩咐华仁备车去……”
华顼铁了心要去衙门,方氏也拦他不住,只得派了丫环去喊二管家华仁,着他备车,自己则替华顼换上官服,口中仍劝道:“老爷一心为公,我也不能拦你,只是有一点老爷千万要听我的,把红袖丫环带上,有她在一旁照顾,盯着老爷按时进食吃药,我才放心让老爷出去。”
“好好,都依夫人的。”
华顼连声应着,此时心中只剩下民生大计,哪里还顾得上身外之事,更不提先前纠结在心中的那个矛盾念头了。
等到他前脚一走,华灼后脚便闻讯而来,看到方氏坐在窗下抹泪,她不由得道:“娘,你既担忧爹爹的身子,又何苦放他出去。”
方氏擦去眼泪,叹了一口气,道:“你爹爹的脾气,我若不让他去,只怕他更要担忧,大夫也说了,你爹爹这身体,原是修筑河堤的时候熬坏的,只是他正当盛年,气血旺盛,这才不显出病来,前几日也不知为什么,整日沉着脸,有时还整夜不睡,对着月色长叹,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大夫说他是心中郁结,忧思过甚,以致引动了积累在身体中的隐患,这才病倒了,若要病好,一则以好食好药调养,二则便是要让他宽心,万万不可再忧思过甚,否则留下病根,这病便再也难好了。”
她不是不想拦,而是根本就不敢拦,就怕不让华顼去,反而使他更加担忧,落下了病根。
方氏不知道华顼为什么会忧思过重,但华灼却能猜出几分来,只是她也无法去开解父亲,总不能说这雨老天爷要下的,不管父亲愿意不愿意,水患是一定会有的,与其现在钻牛角尖,不如留着精神应付水患过后的事情。
“爹爹的身体,只怕也经不起劳累呢。”现在,反而是她们娘儿俩替华顼担忧了。
方氏勉强笑了一下,道:“红袖丫头心细体贴,我已着她跟紧了你爹爹,又把库中的一枝五百年老山参交她带在身边,煮人参茶替你爹爹补元气,想来应无大碍,毕竟只是去府衙议事,并不是修筑河堤时那样,整日风吹日晒,劳力劳神。”
华灼想了想,又道:“娘,道安叔父与华闾堂兄都是极有才干的人,自河堤修好之后,他们便返回家中,闭门不出,专心攻读,眼下爹爹身子不好,不如再请他们出来帮着爹爹。”
“这……不大好吧?”
方氏有些犹豫,华道安父子虽然投靠了荣安堂,但是毕竟不是卖身,他们都是有大志向的人,先前修河堤时,愿意过来帮忙,主要还是他们初来乍到,与荣安堂之间互相不了解,所以需要有这么一个接触的机会,如今荣安堂已经正式接纳了他们,而华顼也明确表示,支持他们参加下一场秋闱,眼下人家父子都在闭门苦读,这时候再把他们请出来,恐怕不大合适。
“怎么不好?道安叔父和华闾堂兄是注定要走仕途的,为官者,岂是光读书就能当得好的,如今正是让他们有机会接触一下官场的时候,别的读书人求都求不来的好机会,他们岂能往外推。再者,他们父子只顾读书,不事生产,家中事全靠宜人姐姐一人独撑,前些时候我问过宜人姐姐,平日也只她替人做些绣活儿,才有一点进项,眼下吃用的银子,还是咱们家给的那笔安家费,入不敷出的,能支撑多久。让他们暂时给爹爹当个幕僚师爷的,也是一个进项不是。”
华灼振振有辞,其实说来说去,她还是舍不得让父亲太劳累,华道安父子都不是那种只知道死读书的书呆子,当年投靠十五姑太太的时候,也跟在秦姑老太爷手下做过事,对官场上的一些门道,那是门清的,要心机有心机,要能力有能力,这么好使的人手,摆在那里不用岂不是可惜了,有他们帮忙做事,父亲能省不少心力呢。当然,能顺便帮华宜人一把,她也是非常乐意的,华宜人骨子里有傲气,不肯接受荣安堂的接济,连华灼付给她的幕僚银子都不肯收了,认为眼下不是京中,华灼也不用她帮衬,宁可自己多做点绣活儿补贴家用,只是她一个女孩子,又是初来淮南府落脚,人生地不熟的,能赚几个钱。
“这么一说……倒也有几分道理,那我派人去请他们来,试着说说看吧。”方氏犹豫一下,终是同意了,别的不说,她也心疼华宜人呢,从小没了母亲,自己一个女孩子竟还要照顾父兄,多难啊,最难得的是,这女孩儿性子也有些倔,倔得讨人怜爱。
说是派人去请华道安父子,其实方氏还是先让人去华顼那里讨了丈夫的同意,这才真的把华道安父子请来。
华道安父子倒是还好说话,方氏委婉地表示出想让他们出手帮帮华顼时,他们很爽快地应承了。
“四兄拖着病体,尚且一心为民,我父子自幼便禀承圣训,又岂能没有济世为民的心愿,四兄但有所差遣,自当全力以赴,不敢推托。”
于是方氏大喜,二话不说,赶紧命人备马备车,把华道安父子送到了府衙。
隔日华宜人便来了,先是拜见了方氏,说了一会儿话后便来寻华灼,笑道:“妹妹的一片心意,我收到了,特地过来谢谢妹妹。”
父兄能赚钱,对华宜人来说,真的是压力大减。
华灼请她坐下,也笑道:“我也是担忧父亲的身体,正好想着你的困难,于是出个主意,于你于我皆有好处,又何用你来谢。”
“无论如何,都是我的好处更多些,你当我不知道,你们家的绘芳园里,还养着好些个清客,岂能寻不出帮忙的人手。”华宜人把感激隐于眼底深处,面上的表情一如即往的淡泊。
“他们呀……”华灼在心中轻轻一哼,“若是空谈风月,他们倒是一等一的行家,论起干实事,哪比得道安叔父与闾堂兄。”
那些清客若是靠得住,上一世荣安堂也不会直到倒下都无一援助,他们也就是擅长风花雪月、外加嘴皮子利索,论起天下事头头是道,偶尔也有些小聪明,可真要他们去干实事,没一个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