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江的水位一涨再涨,终是成患。
这一日,华灼去了也石庵,烧了整整一日的香。
“今日不是初一,也非十五,外头又落着雨,你怎地思量起烧香来了?”清玄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有些奇怪地问着。不是没见过人烧香,但真是没见过像华灼这样烧着的,一柱又一柱,烟气不绝,已将整个观音殿都笼罩住。
华灼嗅着檀香独有的味道,心中却是不能安宁,听到清玄发问,沉默良久,才道:“心有所感,所以祈求菩萨护佑。”
上一世,正是今日,新江水冲破河堤,瞬间淹没了大半个淮南府,无数人的命运,便在这一日被改变,或滇沛、或流离,或如她一般,家破人亡。
这一世,河堤被重修,惨祸或是不会再发生,但她的心中始终不能安宁,唯有在菩萨跟前多烧几柱香,默默祈求,才觉得心静些。
清玄听了她的回答,也是静默了片刻,低声念了一声佛号,才道:“我这几日也是心中不安,这天儿异常,雨总不停,上回我还听主持说,亏得府尹大人早有先见,重修了河堤,否则,恐成大患。”
“你也这么觉得?”华灼不由得反问了一句,然后苦笑一声道,“你是清心净性的人,有所感应也是正常。”
清玄摇了摇头,道:“此次淮南府若能平安,令尊大人功德无量。华小姐,诚心祈求,菩萨自然护佑,不在于烧香多少,眼见天快黑了,路上不好走,还是回吧。”
华灼看了看天色,果然已经暗下来了,雨天原就不见天光,这一暗,更显得阴沉,再不走,待到天色全黑,果然便不好走了。
“清玄师父,那我便告辞了。”
敬奉上手中最后一柱香,华灼带着丫环走出了观音殿。清玄一路相送,送她至也石庵门口,才合什弯腰,道:“华小姐,你心存善念,是有福缘的人,今日一别,怕是再难有相见之期,清玄别无所赠,唯佛珠一串,自落发以来,未曾离身,今日便送于华小姐。”
说着,她自胸前摘下那串檀木佛珠,递到华灼跟前。
华灼一怔,忽地便有一股离别之情自心中升起,想说什么,终是未能出口,只能接过佛珠,然后蹬车而去。
路经桑树坡时,她忍不住让阿福停车,也没让丫环跟随,独自一人撑着伞,走到了坡顶上。雨水泥泞了地面,难行之极,但坡顶上却是一片平坦,登高而望远,新江水汹涌地向东流去,风在刮,她依稀仿佛能听见河水撞击堤岸的声音。
河堤牢牢地守在那里,无论河水怎么撞击,它巍峨不动,坚定一如父亲的背影。
于是,她的心,渐渐地安定了。
这一夜,淮南府平安无事,新江水依旧汹涌地流过去,河堤也默默地挺立着。然后……清玄一言成箴。
先是有不少难民涌进了南平郡,一些到了淮南府,一些到了别的府城,通过难民的嘴,很快整个南平郡的人都知道了,新江流域,六郡之地,除去上游两郡不算,中游至下游,有三郡受了水灾,灾情或轻或重,南平郡地处新江下游,是唯一没有受水灾的地方。
淮南府百姓们见到了灾民的惨状,个个心有余悸,对自家这片土地的主官,发自内心的爱戴起来,以前觉得府尹大人坚持要修河堤,乃至于自己掏腰包补贴银子都肯,多半还是为了求名,新江已是多年未有水患,哪里就今年一定会发大水呢?
直到别的地方被淹了,才知道府尹大人是真正的有先见之明啊。
百姓们是天底下最淳朴的人,虽然自三月以来,就雨水不停,一直过了四月,进入五月也不见减少,这雨水毁了不少庄稼,今年注定要欠收,可是当他们爱戴的府尹大人贴出告示,让他们捐粮捐钱以救助难民时,他们踊跃着,没出三天时间,淮南府的粮曹官就大惊失色地禀告府尹大人。
“百姓们捐的粮食,把粮库都堆满了,如今还不断有粮食运来,无处堆放,大人,这可怎么办?眼下天气潮湿,粮食不能暴露在外面,很快就会发霉……”
于是华顼又开始头疼了,只得又贴出一张告示,表示粮食太多了,让百姓不要再捐粮。
消息传入京中,朝庭发银赈灾自是不提,圣上也对南平郡是大加赞赏,尤其是主持修筑河堤的华顼,更是亲口赞了一句“功在社稷”,要知道南平郡至少也算半个天下粮仓,虽说今年粮产受大雨影响,会减产不少,但只要不被淹,对朝庭一年的赋税就不会有大太的影响,而且有南平郡撑着,别的郡受灾的难民,也有地方可去,不至于是形成难民潮,朝庭里最怕就是民乱了,南平郡平安无事,这次水患的灾难程度至少减轻了三分之二。
也许是圣上觉得,只凭口头上一句称赞,还不能表达出他对华顼的赞赏,很快,一道圣旨下到淮南府,着淮南府尹华顼入京觐见,顺带吏部也下了公文,要他回京述职,如果不是为了修河堤,早在去年九月间,华顼就该进京述职了。
圣旨下达,华顼也不敢耽搁,把手头上事交代交代,六月中,便踏上了进京的路途,走时,万民夹道相送,光是万民伞,他就连收了三顶。
此时,大水早已经退了,难民们也陆陆续续往返回家乡,准备重建家园,华顼一路走着,时不时就有走在返家路上的难民对他磕头跪拜,不得已,他只能收了官仪,换上便装,轻车简从,一路向北。
就在华顼离开不久,方氏也收拾收拾,带着女儿和一众家仆,浩浩荡荡往九里溪去了。华顼进京述职,不管升不升职,都不会再回到淮南府,所以官邸她们一家子也不方便再住,虽说只要新任府尹不到任,她们还是可以再多住一阵子,但是荣安堂又不是没有老宅,早晚要走,何必死赖,在华顼的新任命没下来之前,她们就先回老宅去住,再说了,老宅也空置了好些年了,是该回去看看了。
于是华顼一路向北,方氏母女却是一路往南,因人多车重,这天气又热,越往南便越热,所以足足走了近两个月才到了江南郡。
九里溪就靠着江南郡,是正儿八经的江南水乡,鱼米之地,虽说只是个小县,但是富庶程度,却不比淮南府这个一府之城差,荣安堂卖掉船行后,剩下的最大一份产业就是九里溪,整个九里溪,最赚钱的那些铺子,至少有一半都挂着荣安堂的招牌,还有九里溪县城外大片大片的良田,基本上有七成也是荣安堂名下的,这也是方氏没有跟着华顼入京,而是决定回到九里溪的缘故。没有了船行,荣安堂就失去了最大的一笔进项,所以九里溪的产业可就得好好打理起来,万万不能再丢了。
八月间,田里的稻浪已呈现出喜人的金黄色,再有大半月,便可以收成了,空气中弥漫着稻谷独有的香气,远处青山如黛,白云如绵,路边一汩溪水拐着弯儿流向了前方,两岸树青草长,还没有进九里溪,华忠就已经带着人迎了上来。他是大管家的长子,自华顼为官以来,就一直留在九里溪打理,如今主母归来,自然就由他来迎接。
“夫人,这是小人这些年来打理老宅的帐册名目。”
休息了一晚之后,华忠很是识趣地把他这几年掌管的权力交回到了方氏的手上。
方氏收了这些帐册名目,却看也没看,微微笑道:“这些年我在外头服侍老爷,家里的事情,辛苦忠管事了。六顺,去请小姐来。”
她吩咐完,又向华忠道:“我身子一向不好,这次回来,长途跋涉,委实是累了,也提不起劲看这些。其实忠管事三代都是荣安堂最得信的人,这些帐册名目我看是不看,都是一样的,若不是信得过忠管事,当年也不会将老宅托给你打理。不过呢,灼儿渐渐大了,亲事也订了,不过两年便要出嫁,偏还什么都不懂,怎么打理一个家业更是两眼一抹黑,如今不教教她是不行了,总不能等她嫁了,被婆家瞧不起。所以这些帐册名目,我便都交给她,让她跟着忠管事学一学怎么做事管家。”
华忠自是连道不敢。
华灼这会儿正是老宅里四下转悠,这还是她第一次回老宅,当然,方氏说她小时候其实是曾经在老宅住过的,不过那时候实在年纪太小,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昨天回来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又忙着收拾屋子,也没来得及细看,所以现在才算是她第一次认真打量老宅。
既然是老宅,自然是很老很老很老的宅子,据说,自荣安堂获得堂号在九里溪落脚之时起,这老宅就已经开始修建了,至今已有一百五十多年,其后虽说宅子也翻新过几次,但最近的一次,还是曾祖父在世的时候,为了给祖父娶媳妇儿,曾祖父不但把老宅翻新了,连宅地都扩大了两三倍,所以现在呈现在她眼前的这栋老宅,瓦旧漆脱,墙上苔痕斑驳,老归老,但真是气势恢宏,雕梁画栋,既有京城建筑的堂皇大气,也有江南园林的精致秀美,如果再翻新一下,比之荣昌堂现在的宅子,也只强不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