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开阔,后院幽深,这栋老宅,是由十几个院落共同组成,格局各不相同,中间或缀以假山花墙,或是从九里溪中引来流水,筑成曲塘相隔,彼此之间,又有游廊相通,或无人引路,初入者极易迷了道路。
华灼一大早就开始在老宅里转悠,转了一个上午,也不过才逛了四、五个院落,竟连老宅的一半也没有看完,但入目所见,已是让她叹为观止,宅虽老,但保养得宜,并无破屋烂房,行走在青石铺旧的小径上,依稀仿佛能想望见昔日的辉煌。
“小姐,快到晌午了,咱们回芷兰阁吧,老宅太大,一日是看不完的。”
月香走到近前,对华灼这样说道。七巧本来跟在华灼身侧,月香这一近前,顿时就把她挤开了一些,俏丽的面容上挂起了一丝不悦的神色,但一时也不好说什么。
月香是华忠的小女儿,还没有出嫁,自小就长在老宅,因年纪与小姐相近,所以华忠特地派她来伺候小姐。方氏虽是初到,但也特地抽时间见了月香一回,几句话问过后,发现这女孩儿举止、谈吐、打扮都不像个丫环,心里顿时有数,华忠夫妻俩存了心思,是要让这个女儿给他们撑面子的,不是想给老爷做小,就是想给小姐当陪嫁,将来无论如何都要挣个姨娘的名份。
左右女儿身边的丫环名额还有空的,而且七巧和八秀两个稍年长些,做不了陪嫁,只有宫彩一个人可不行,一般的富户女儿出嫁,陪嫁丫环也没少于两个人过,何况是自己的女儿,多的不说,四个陪嫁大丫环那是绝不能少的。
除了这一点,方氏心里还别有计较,韦氏那里虽说不占婆婆的名份,可是已经给庄铮备下了一个通房丫环碧玺,女儿也同意收下人家,这是改不了的,虽说现在碧玺已经被她找借口送回了庄家,可是离开淮南府前,韦氏也来了一封信,除了送了些程仪,还特地提到,她怕儿子一个人在外求学照顾不好自己,已经派碧玺往嵩山书院去了,这里头的意思,明眼人都瞧得出。
韦氏这样做,方氏自然是满心不高兴,但也无话可说,眼下女儿还没有嫁过去,她就是想拦都没借口,何况碧玺还是女儿先前就已经同意了的人。但只此一事,已是可以预见,将来庄铮身边是少不了被塞人的,至少庄大夫人柳氏就绝对不会任由韦氏在庄铮身边放人,韦氏送一个碧玺,柳氏就会送两个、三个。她们妯娌之间怎么斗法方氏不管,但自己的女儿是绝对不能白吃这个亏的,她们能塞人,荣安堂自然也能塞人,所以少不得,方氏也要替女儿准备几个忠心可靠又有手段能干的陪嫁丫环去帮衬。
月香给她的第一印象还算不错,容貌虽非上等,但许是在九里溪住得久了,颇有些江南水乡女子独有的温婉之气,说话也是轻声细语,似水柔情,听着就教人觉得舒服。华忠夫妻为了培养这个女儿,是花了大力气的,能裁会绣,下得厨房,凡属女红无一不通,而且还特地请了西席教她诗书,不说精通,至少也是识文断字,能吟会诵,正是天下男子都向往的那种“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女子。
唯一让方氏觉得不太满意的就是月香的神情气质,温婉之中隐隐透着点傲气,不是懂得低声下气服侍人的,身为奴婢,这一点是最要不得的。所以这个女孩儿还少不得要调教一番,好在她是荣安堂世代的家生子,父母兄弟连带所有的亲戚,都是荣安堂的人,忠诚方面还是不用担忧的。
基于这些考量,方氏终于点头,把月香送到了女儿身边,因七巧和八秀还占着大丫环的位子,而且月香还有待调教,所以暂时和宫彩一样,都是二等丫环。
月香很不高兴,她是什么身份,她的爷爷是荣安堂大管家,她的父亲管理老宅这么多年,老爷夫人不在,就属她的父亲最大,她自小就是过的千金小姐一般的生活,如今真正的小姐来了,压了她一头也就算了,结果上头还有两个丫环踩在她的头顶上,这让她怎么服气。
不就是伺候小姐的时间长了点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所以今天一早,当华灼表示想在老宅里逛一逛的时候,她立刻自告奋勇地引路,有意无意间,还挤占了七巧的位子。至于八秀和宫彩,这两人还在芷兰阁里收拾房间,一个年纪尚小,另一个一看就是个没心眼的,好对付得很,不必急在一时,倒是这个七巧,一脸精明相,尤其是那眼神儿,看她跟防贼似的。
华灼游兴正旺,一时也没注意到两个丫环间的小争斗,抬头看看天色,果然已快到午膳的时候,当即便点头同意回向秀阁。芷兰阁,就是她现在住的秀阁,独栋成院,却不筑高墙,而是从九里溪引一道活水,绕院成渠,出入唯有一桥,架于渠上,渠岸遍植白兰,于是名为芷兰阁。
才到走芷兰阁近前,便见六顺迎了上来,焦急道:“小姐去哪里了,教我遍寻不着,夫人有请,这会儿只怕已是等急了。”
华灼怔了一下,忙问道:“什么事儿?”
六顺拉了她便走,随口应道:“忠管事拿了帐册名录来,夫人说,她不管家中的事儿,以后这些,便都交给小姐了。”
月香和七巧都紧随在后,七巧还好,她知道小姐跟夫人学过管家,看来这回夫人是有心让小姐历练呢,但月香却是面色一变,有些忿然,这老宅的事,父亲管了这些年,从来就没出过差错,本来夫人回来,上交帐册名录也是理所当然,只是夫人既不管事,仍把帐册名录交给父亲就好了,偏要让小姐横插一手,小姐她懂吗?弄出差错来,还是父亲给她收拾烂摊子。
华灼走在前面,自然看不到月香的脸色,但七巧却尽收眼底,当即微微一哼,靠近月香,压低声音道:“夫人身子不好,在淮南府时,除了双成姨娘之外,小姐也帮着打理过家事。”
她说这话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借月香的嘴,给老宅的下人们提个醒儿,别以小姐年纪轻就好糊弄,小姐可不是不经事的金丝雀,大家老老实实的听凭使唤,自然相安无事,若有人以为小姐年轻不懂事,就想混水摸鱼偷奸耍滑,可要小心小姐的杀威棒。
月香的脸色又微微变了一下,然后挤出笑容,道:“七巧姐姐伺候小姐的日子久,以后还要多多提点月香。”
她是聪明人,心里虽然对七巧、八秀两个踩在她头顶上的丫环不服气,但是她更知道,这两个丫环伺候小姐的时间长,是小姐真正的心腹,这一点她是万万不能比的,因此虽然暗里她敢排斥七巧,但表面上,却是谦虚恭顺得很。
“咱们都是伺候小姐的,只要一心为了小姐,不必说什么提点,小姐心善人好,咱们都尽了本分,小姐就是活菩萨,若有人心里存了私念,不把小姐放在眼里,呵呵……”七巧轻轻一笑,语意深长,“小姐曾经说过,佛陀也有明王之怒啊……”
这是赤裸裸的警告了。七巧可不是八秀,吃了亏就会冲动地上前挥拳踢腿,月香想排斥她,还差点道行。
月香眼中闪过怒色,她咬了咬唇角,低下头不再说话。至少在她没有得到小姐信任之前,她还不敢明着跟七巧对上。不过从七巧的话中,她还是听出几分真意,小姐不是可以被人随意揉捏的软柿子,虽然短暂的相处,她并没有觉得小姐有什么厉害的地方,但七巧的话,总不会无的放矢。
或许,她该跟父亲私下说一说,别小看了小姐。
就在月香暗自思忖的时候,一行人已匆匆走到了后堂议事厅。
“母亲。”华灼迈入厅中,行了一礼,才道,“女儿一时贪看老宅景色,累母亲与忠管事久等,都是女儿的不是。”
方氏笑起来,道:“我等一等你倒无事,只是忠管事是个忙人,你贪看景色不要紧,可知误了他多少事情,还不给忠管事赔个礼。”
华灼转过身来,便要赔礼,华忠慌忙摇手,惶恐道:“哪里,哪里,小姐莫要如此,愧杀华忠了。”
他摇着手,忽觉得不对,赶紧虚扶,华灼也就顺势而起。华忠是家仆,就算做了管事,有了体面,他也还是家仆,所以她只要做个样子就成,这个样子,也已经够得上礼贤下士的分量,如果真的让她赔了礼,华忠反而承受不起,像现在这样,两下里彼此都有面子,而且还相互增进了一点了解。
华忠管理老宅多年,眼下主母归来,相当从他手中夺权,若说他心中高兴,那肯定是假的,哪怕他半点没有独占老宅管理之权的意思,总还是会有些别扭的,这样的心情之下,还能顾及到主家的面子,不受小姐的赔礼,可见他在忠心方面,还是无虞的。
这就是华灼对华忠的印象,结论是可以继续重用。
而华忠也对华灼刮目相看,莫看小姐和颜悦色,只看这一个举动,把个礼贤下士的味道做了个十成十,就知道小姐不是那些只知道吟风弄月、伤春悲秋的千金小姐,而是真正教养良好、知礼守仪的大家闺秀。
怪不得夫人让小姐来管事,那是胸有成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