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童从门里连蹦带跳地出来,道:“小姐姐,你且进来。那个你……站住,不许你跟着。”他举着门栓,一副七巧要是敢跟过来就打出去的凶狠表情,只可惜他的双眼生得浑圆,眼珠子又滴溜爱转来转去,可爱有余,而凶狠实在不足。
七巧好笑道:“我是小姐的贴身侍婢,你若不让我进去,小姐便也不进了。”
小道童显然不是一点也不懂得人情世故的人,虽然他看上去确实像是,但此时再仔细看眼前这两个少女,一主一仆,看穿着打扮,明显是富家小姐,那么做侍女的不肯离开小姐左右,也在道理之中。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会儿,小道童让了一步,道:“罢了罢了,看在小姐姐的面儿上,我不与你计较,让你进去又如何,不拜真神的人,真神也不会保佑你。”
说是不计较,到底还是又刺了七巧一句,他不过八、九岁的年纪,终是小孩儿心性。
华灼与七巧相视一笑,然后缓步走入了观门中。
道观很小,无名无匾,只有几根野藤缠着门边,一直绕过了墙。地面铺着青石,不植松柏,不见桃竹,只有一方石桌和一座倚着墙边的葡萄架,方才小道童就是顺着葡萄架爬到了墙上,地上满是落叶,已是不知多久没清扫过,虽是凌乱,却也有几分幽古之气。
“你叫什么?”华灼一边打量道观,一边问道。
小道童蹦蹦跳跳,答道:“我是师父捡回来的,无名无姓,师父就给起了个道号,叫“不言”。
七巧噗哧一笑,道:“你这还叫不言,怕是起错了名儿,还是叫多言为好。”
小道童这回居然冲她乐得露出一口白牙,道:“这话我爱听,其实我也觉得叫多言的好,这观里平日只有我和师父,若是我不再多跟自己说些话,岂不早闷死了。”
他说得无心,倒是华灼和七巧听的两个人心中一缩,对这小道童生出几分怜惜之心。这么小的童子呀,跟着脾气古怪不爱见人的师父,也不知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换作她们,真是闷也闷死了。
“不言,正东面那家书画铺子,是我家的,以后你若是闷了,便去哪儿找方掌柜讨糖吃,就说是我让你去的,他不敢不给的。”华灼摸摸小道童的头发,却是一手油腻,这小道童也不知多久没洗过头了。
“真的?”小道童一跳老高,眉开眼笑,“方老头儿最讨厌了,往日我溜出观中,他都不让我进门,就是里头字画多,怕被我摸脏了,哼,就他那儿的字画,我才瞧不上呢,我师父收着的字画,比那些好多了……小姐姐,你等一等,我把那些字画拿来你瞧。”
小道童真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华灼却是有些犹豫,本来擅自进入观中,她就恐怕那位脾气怪异的道长会生气,但好歹也是小道童相邀在前,道理上她也没错,可如果不能主人应允就赏看主人收藏的字画,那就太失礼了。
可是小道童动作太快,转眼就跑没了影儿,华灼没拦得上,便也罢了。一会儿看到小道童抱着两幅画儿摇摇晃晃地过来,他小小的个子,抱着长长的画轴,颇为吃力,一不留神还让地上一块石头拌了一下,亏得七巧眼明手快,赶紧接住他,顺手把画儿从他怀中拿下来,放到旁边的石桌上。
“仔细摔坏了画儿,你师父剥你的皮。”她吓唬小道童。
小道童冲她扮鬼脸,道:“才不会,师父最疼我了,死画儿哪比得上我这个贴心小徒弟重要。”
一句话把华灼和七巧都逗乐了。
“真不要脸,我要是你师父,肯定要画儿不要你……”
七巧与小道童拌着嘴时,华灼已经小心翼翼地打开画儿,这画儿的画轴上有一层油光,显是常被人握在手上的,画纸泛着古旧的黄色,分明是有些年头的古画,所以她看画儿时,存了十二分的仔细小心。
“这是……汤泉行宴图?”
长长的足有十一、二尺的长卷,怪不得小道童拿着时这样吃力,这分量可不轻。她并没有全部打开,只看了题跋,就已经惊得目瞠口呆。
千古名画,画圣手笔,失传数百年,竟然出现在这样一座破败的道观中。赝品?可是这题跋力透纸背,风骨神秀,正是出自一代书法大家林玄之的手,她初学字时,临摹的便是这位大家的字贴,怎么可能会看错。
“七巧,替我托着。”
她把画的一端交到七巧的手上,石桌太小,这幅长卷不可能全部辅开,因此必须有人托着。画卷一点一点地展开,华灼却是越看越心惊,也越看越入神。
真迹,绝对是真迹,这就是,画中人物,线条简洁,表情生动,画圣易道之最擅长的就是以聊聊数笔,构勒出最丰富的形神。
小道童在旁边看她看得如此入神,脸上顿时露出骄傲的表情,他就说嘛,方老头儿收的那些字道,哪里比得上师父收藏的字画,看傻眼了吧。
“小姐姐,还有这幅呢,你也看看……”
华灼有些不舍地放下,她还没看够,但小道童的心意也不能忘了,他有心要炫耀,她自然得配合才行。
另一幅,同样是长卷,比还长了一尺,七巧方才托画托得吃力,这会儿不由得好气又好笑,一指点在小道童的额头上道:“你这小家伙,该不会以画卷长短分好坏,把最长的两卷捧了出来吧。”
小道童憨然点头道:“这画儿,自然是越长越好,那些短的,不是与方老头儿收藏的一般了么,都是垃圾。”
华灼抚额,无声失笑。
另一幅,并非古画,而是新作,从墨迹画纸的色泽上来看,此画作出绝不超过十年之期。
“这是……秋水行舟?”
画上无跋,华灼一时不知画名,只见一舟荡漾于水上,两岸枝疏叶落,一片秋色跃然纸上。
“小姐,这好像是九里溪……”七巧眼尖,一眼看到画上有个几字湾,与西街这里的地形如出一辙,尤其是那几字湾内侧,一座道观隐于巨木之后,可不正是这座无名道观么。
小道童欢腾雀跃道:“正是正是,你们瞧,小船上还有我呢……”
华灼往舟上望去,果然见舟尾立着一位大袖翻飞的道人,虽有些模糊不清,但依稀可以分辨出道人怀里抱着只包裹,仔细瞧去,也有些像襁褓中的婴儿。
“这是你们初到九里溪时的情景么?”华灼奇道。
小道童用力点头,踮着脚尖,伸手在画上一点,道:“这是郑山长,他来接我和师父的,这画儿也是他画了,送给师父,本来画上没有郑山长,师父说不合实情,要之何用,就把画扔了,郑山长捡回去,在画上添上自己,把画又送了来,然后师父就把这画儿当宝贝收着。”
华灼看着他指的地方,正是西街南岸的码头,码头上立着一人,戴青头巾,着文士袍,长身玉立,如松柏凌风,他遥望着东面,因此她只看到个背影,却看不到面容。
“小姐,郑山长的画艺,只怕不在画圣易道之之下啊。”七巧看全整幅画卷,惊叹之极,她虽不能和小姐比眼力,但自问也是能看出好赖的,若让她说这幅哪里好,或还说不尽全,但把这幅画与摆在一处,却是半点儿也不逊色的。
华灼默默点头,郑山长的画,用色不多,却深得“神韵”三昧,而且布局更是有巧夺天工之感,如此长卷,不过山水二字,却是几乎一步一景,不论从画中哪里单独截取一段,都可独立成画,令她叹为观止。此画虽与这道观一样无名,却是足以与一般,名传千古。
“怎么样,这两幅画好吧?”小道童仰着头,得意洋洋,“我可不像方老头儿,专拿赖画骗人。”
华灼小心地把画收好,以手托着,道:“这两幅图,都是稀世珍品,你快快将它们收好……”想想又不放心,“罢了,藏室在何处,我送进去吧,你人小力弱,若再摔了可怎么办。”
七巧插口道:“摔便摔了,他呀,皮厚,却是不怕疼的,我只怕这两幅画儿要被他糟踏了。”
小道童冲她瞪眼睛道:“你才是皮厚的,大人欺负小孩儿,羞不羞……”
他一边说,一边冲她刮鼻子,一副我最瞧不起你这样的人的模样,逗得七巧笑个不停,还待再要跟他斗嘴皮,华灼已是道:“你们两个,少斗几句嘴成不成,七巧,你也是,让着不言一些,别真的欺负小孩儿了。”
七巧只得作罢,她是真喜欢小道童这样儿,所以才爱跟他拌几句,哪里就真的想欺负了,当下便道:“小姐都向着你,罢了罢了,我惹不起你,总得躲得起吧,快把画送回去吧,一会儿过来,我烧些水帮你洗洗,看你脏的这样儿,方掌柜不让你进明窗斋那是有道理的,你若洗得干干净净的,哪个又会不喜欢你这小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