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东路,梁山泊金沙滩。
本来是奉江州知府蔡九的执意待书信前往汴京的戴宗回头又张望了一番,他遥望着在那突兀怪石间竖立的关棚与大寨,不由得又长叹了一口气,心说为了搭救那宋公明,我如今可说已做到仁至义尽,可决计没有坏了江湖义气。
按说戴宗这个江州两院押牢节级,平日狱吏、配军见了他都要卑躬屈膝的唤他一声戴院长。在府衙上官那边,戴宗因为对外号称自己会神行法,是个能日行八百里的奇人异士,但凡蔡九知府有甚么要紧文件去送,也少不得交付他办理。
所以在寻常百姓面前,戴宗在江州地界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而在吏途差遣上,受上司赏识的他也绝不会担心自己会丢了这个铁饭碗。旁人见了戴宗大多要作揖纳拜,而自己闲来无事时也能与道上江湖好汉来往走动,彼此照应一番,这种在人前人后威风,吃喝也甚是舒心的日子再过下去,岂不是活得爽利快哉?
叵耐那些江湖上名头极响的人物,却都一个赛着一个的不让人省心!
前番那任侠萧唐集合几路绿林兵马去劫江州牢城营一事,就已经将戴宗吓个好歹。只是戴宗知道萧唐所做的是路见不平的义举,何况他知情不报,却依着萧唐的意思装病告假,戴宗也更不可能再向官府告发,而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好在萧唐行事周密,也并没有泄露甚么行迹,戴宗也决定让那个秘密烂在自己的肚子里,不管是对身边那一向口无遮拦的李逵,还是相识不久的宋江,为了保住自己官职差遣的戴宗也丝毫没漏过半点口风。
可是萧唐好歹是为了搭救遭官府构陷而落难的能人,你宋江却只因自己喝大发了,便在江州最负盛名的酒楼里乱写甚么你要血染浔阳江口,还敢笑祸乱大唐的那黄巢不丈夫?你这不是自己作死又是甚么?何况我戴宗待你好酒好肉好招待,铁牛那蛮厮也一口一个公明哥哥的唤你,此事牢城营上下尽皆晓得,你宋江既然是刀笔吏出身,那么当年朝中车盖亭诗案、乌台诗案那些事你也不会不晓得,倘若旁人有心思要靠整你发迹,弄不好我也要白白遭你的牵连!
只是戴宗虽然心里有些埋怨宋江,但是仍费尽心思要搭救他的性命。因为戴宗也十分清楚在浔阳楼上写诗的宋江的确也是被人借题发挥,就是要往死了整他换来自己的前程。否则现在江州周遭地界流传的那首童谣:“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只要是个识字稍动下拆文解字的脑筋,任谁都能猜出指得就是山东郓城出身的宋江,这首童谣早前也未曾听闻过,怎么偏生就在宋江遭充军至江州,而又在酒楼上最后写诗的当口流传开来?
无为军的那个在闲通判黄文炳时常巴结蔡九知府,他那根黄蜂刺也极擅在乡里害人,此事十有七八也是他从中作祟的吧......
再者一念之差,木已成舟。戴宗虽然不愿耽上前途尽毁的凶险,可还是拿定主意全力助晁盖、吴用等人行事救下宋江的性命,既然终究不能与江湖中人脱离干系,莫不如痛快答应助梁山这些头领救下那宋公明。谁知我戴宗日后不会似宋江那般需要江湖同道搭救,此时又怎能教绿林中的好汉给小瞧了?
“戴宗兄弟?”戴宗兀自恍然出神,忽然才发现一直送他来到金沙滩岸前的吴用正招呼自己。
戴宗回过神来,他强打出几分笑意道:“吴学究尽管安心便是,你请来的圣手书生与玉臂匠的确好手艺,料想蔡九那厮也瞧不出甚么破绽来。届时宋押司被押赴至东京汴梁时,可就要瞧你们去尽力搭救了。免得押司在江州牢城营再出甚么差池,我还须早些动身赶回江州才是。”
吴用闻言又向戴宗作揖说道:“戴院长,你与我是至爱相识。而我们弟兄几人之所以能在这梁山泊,也是曾受托得宋押司的福荫,知恩不报,非为人也!虽然小生不愿再教你耽上凶险,可这一切......还要凭托戴院长从中斡旋了。”
既然吴用已如此说,戴宗又还能说甚么?他立刻又拍了拍胸膛,说道:“吴学究,你我交情深厚,休恁的见外。何况宋押司既然是一条义气好汉,也值得我尽力相帮。”
拍过胸脯表过态之后,戴宗便匆匆上了木船,由小喽啰掌舵直朝着对岸驶去了。
只不过,吴用到底是个眼尖又好琢磨的人物,他分明瞧见戴宗的神情中带着几分勉强,等到乘船的戴宗身影渐渐在水泊中模糊不清后,吴用才又轻轻摇起纶扇,并悠悠说道:“明明是官府胥吏,可是却与绿林中人撇不开干系。指望着能凭托官衙的势要活得富足,却又要与江湖中的草莽推心置腹,只盼着白道上百姓会惧你、黑道上的好汉会敬你...戴院长啊戴院长,现在你还没有想明白宋公明到底为甚么丢了押司的差遣,反倒被充军发配至江州么?左右摇摆不定,或早或晚,只怕宋押司的今天,就是你的明日啊......”
在吴用看来,公人走的白道而绿林强人走的是黑道,可是偏生有些官门中人就只想处在灰色地带左右逢源,受尽两头的好处。但天底下又哪有如此便宜的事?似宋江、戴宗等人虽然在江湖中也有许多知交,可是他们在官门中只不过都是毫不起眼的押司、节级,绿林中固然有人赞他们说是仗义好汉,却不知那所谓的江湖名声对于宋江、戴宗这种在官府与绿林间纠缠不清的人物而言,也会是一个巨大的麻烦。
晁天王劫取生辰纲事发,假设他真的被郓城县衙门给拿住了,可是自诩义气过人的宋江如果真的无动于衷,那么在江湖上他仗义疏财,能为兄弟手足两肋插刀的名声也会变得名不符实;而现在宋江如果在江州真的被判死刑问斩了,光是梁山泊上的头领就算不会寻你戴宗计较,也定会要辄骂你无所作为,害得江湖上的好汉在你那里被坏了性命。一旦绿林草莽与官门王法发生了冲突,你们有些时候也并非是为了江湖义气而义不容辞的去搭救,而只不过是向继续在黑白两道的势力之间游走,就那么不黑不白的厮混下去。
就算侥幸被遮掩过一次两次,可绿林草莽是靠什么混饭吃的?轻则打家劫舍,重则杀官造反!饶是你戴宗在江州算得上是一号人物,可是似宋江那等人物现在都落得个如此下场,你如今也做下这等欺瞒官府的勾当,待让你不得不去隐瞒的秘密越来越多,又能隐瞒得了几时?
吴用一边寻思着,一边摇头轻叹,虽说他常好做出一副指点江山,背后评道人情世故的模样来,可是待与戴宗话过别,尤其是方才自己又感慨一番之后,心中却又蓦的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
待吴用略作沉吟之后,他轻轻摇了摇头,旋即便对身后的几个小头目说道:“走罢,寨内筵席正隆,正好回去向晁天王复命。”
吴用身后的数十人头领头目应过了后,其中却有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头目心中暗付道:少主为何竟能觑清吴用的秉性?他说这吴用心计城府是有,只是他忒过攻于心机,也是个好背地暗中算计,且常自作聪明之人。与他这段相处这段时日看来,少主所言,果然不差。
而心存着这般念头的那个小头目,正是很早以前便由萧唐安排至梁山做眼线,原来汴京艺人出身的绵里针李宗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