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转雷惊,自叹浮生。
衰老是世间众生的大敌,但天地之间,不得长生者如亿万尘沙,譬如黄河,又似繁星,多不胜数,而世间得长生者,相比于众生,也不过一山之辈,看似百人千人,尽是御剑乘风,然人间能登山上者,十万中可有一人?
这人间终究是还是蝼蚁的人间。
太一与太乙,两个人站在一座山上,望着远处的另外一座山。
太一问太乙要做什么,太乙则是告诉他,他们要来寻仙。
“寻仙?你怕不是在逗我笑。”
世间最大的两位仙人就在这里,他们还寻什么仙?
李辟尘:“仙世人间,仙世在人间上,但却与凡俗不脱关系,太一只见到远方那座山上,不过是一些人仙驾驭的剑光,但却不知道,便是此一步之遥,就是仙凡两界。”
山林郁郁苍苍,露水滴落下来,打湿了两个人的衣衫。
他们没有动用法力,就如凡人似的站在这里,但他们的目光依旧是世间万象都不可阻挡的。
呼.....
有一位仙人驾驭飞剑从对面的高山上飞出,他剑啸瀑布,断穿流水,于是沧浪也为之欣喜,禽鸟也萦绕在他的身边。
仙祖道:“你让我看什么,杂耍么?”
李辟尘:“看仙。”
仙祖:“我只看到一只鹌鹑。”
李辟尘:“那是世人眼中的仙,飘然而独立,御剑乘风,扶摇九天。”
仙祖:“何意?”
李辟尘:“您不是世人眼中的仙。”
仙祖懂了,但他却觉得生气:“我是仙道祖师,天下九仙皆是我遗蜕化成,你却说我不懂仙?”
这就好像某世之中的某个名言“他不过就是个开创仙道的,懂个屁的仙人”。
不过这看似是调侃与讥笑的话,放在眼下的情况来说,未必不是正确的。
仙祖确实是开创了仙道,但是后世所有世间的众生眼中,他们印象中的仙,那应该是自由的,是逍遥的,是朝游北海暮苍梧,扶摇直上九万里,这是游仙,而剑仙,则应该有一把威风的宝剑,背着宝剑行走人间,斩妖除魔,游戏红尘....
这是人间的仙。
“你要我做这些人仙做的事情?不,这些人仙都未必会做!”
仙祖皱眉,深深皱着,玉童子小脸紧绷,看上去十分不满。
李辟尘摇了摇头。
“我想让您做人们心中的仙。”
李辟尘指着那个御剑的人仙:“他现在的样子,确实是人们心中的仙,但是他一旦落下,一旦有人拜山,一旦凡人和他相处日久,就会发现,他也不过是力量高些的人罢了。”
仙祖还是不明白:“这不是正常的么?”
李辟尘摇了摇头。
仙祖很不高兴。
李辟尘笑了笑:“是心中的仙,这种仙,如梦似幻,是愿望,是美好,是乡,是寄托,是影,是天道之公,是逍遥无拘。”
仙祖这才明白:“原来你要我做一个虚假的仙,是只存在于世间众生想象中的仙人。”
“但这不是欺骗么?”
他疑惑不解,而且从古以来,他从没有干过这种事情。
成为人们梦想中,理想中的仙。
“这是超脱之道?”
仙祖询问,李辟尘则是反问:“您来找我,又是因为什么呢?”
仙祖不假思索:“因为世间蝼蚁中,唯你有一道无量量光芒,与极高的智慧。我要得真道,他们都不懂,我觉得你可能知道一些方法。”
李辟尘:“我知道,但我也未曾证得。”
仙祖忽然道:“这么说,你也要和我一起当这理想的仙?”
李辟尘笑着点头:“我与仙祖所行之路不同,但理想都是相同的。”
仙祖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如此漫长的岁月以来,没有干过这种事情。
李辟尘告诉他,首先要做的,是随性而走,走着走着,自然而然,便可人前显圣。
“特意去显圣不行么?”
仙祖道:“有捷径为什么不走?”
李辟尘:“特意显圣,便不是仙了,那是神灵,有求必应,与世纠缠,我与您都要做的事情,是以人前显圣为契机,并不是专门为了显圣而去的。”
“这就如同构筑神话,世间也在构筑一个,或者说我与您,两位梦想中的仙人。”
李辟尘:“这是世间亘古以来的大愿,或许是突破第十五尺的契机。”
仙祖思索了一下,而后缓缓点了点头。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山林中,看着对面那片仙山净土,里面最高强的仙家不过是元神地仙,显然这并不是一个特别大的宗门。
按照旧世时代的划分,拥有一至五位元神地仙,大约是仙玄山的层级。
这座山中有五个。
李辟尘看了一眼那山门,对仙祖笑道:“小山小水小仙人,仙祖要看一看人间的宗门么?”
仙祖点了点头。
两人就这般走过去,缓步缓行,世间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挡住这两人,那位元神地仙当然不知道仙道之祖已降临在他的山门之前,他依旧端坐宫阙内当他的泥圣,而李辟尘与玉童子在山门内转了一圈,见了飞花,看了清瀑,又来到大殿中,此时正逢着一位元神真人讲法,那钟声清脆,便看到玉阶上,青门前,尽数都是那些修行的弟子赶来。
人流人聚,仙祖望着前方,看着四周,那些人从太一与太乙的身边走过,却全然看不见他们。
到了他们这个层级,即使化为凡人,那也不是肉眼凡胎可以得见的。
当初仙祖去了老君的神话中,也只有祖佛陀与真武大帝在第一世间知道了仙祖驾临,其他人不过是在仙祖现身之后,方才看见那片璀璨的万世星辰。
“他们这样听别人讲道,怎么可能得道。”
仙祖道:“道是自己悟的,宗门内的修行法,可以借鉴不能照描,照猫要画虎,而不是依旧画猫,这些弟子的心中,并没有那种心气。”
李辟尘失笑:“世间不是何人都有仙祖的法力,也不是何人都有仙祖的智慧。”
听见太乙夸赞自己,太一显得很高兴,微微昂首,很是骄傲般的道:“那是自然!我可是开道之祖。”
李辟尘向前引领:“来,请仙祖上宫。”
仙祖昂首,却也顿了一下,回头去道:“也请太乙上宫?”
李辟尘哈哈一笑。
两个人在人流中向那座宫门走去,周围弟子熙熙攘攘,人山人海,甚至有带竹简笔墨者,显然是生怕听岔了什么,又或是他们本身法力不高,无法全部用心记得,只有使用最原始的笔墨纸张。
太一和太乙在人流中交谈,一边拾级而上。
“以前太初命元始去给先天众生讲过一次大道,说的是元始金章的内容.......”
“先天众生么,是那些藏在莫测之中,沉眠未醒的往古神灵?”
“你居然知道那些神灵?确实是有一些去听过元始讲道,这些往古神灵,现在还没有死去,好多人都藏在混沌深处。”
仙祖撇撇嘴:“不过是一些与世长存的乌龟罢了,元始天尊曾经觉得他们是自己的威胁,那是因为这些神灵从不入世,就像是在等待什么一样,而他们的数量又过于繁多....你还记得龙魔么,这帮神灵和那个东西差不多强。”
“当然,也有更强大的,能够真正匹敌天尊的,毕竟四百大衍活下来,这帮乌龟的本身再是幼小,也早已经长得和浮庐似的了。”
浮庐,是当年李辟尘在龙华境外看到的那只巨龟,天荒经卷中有描述,号称“背负青天”,因为浮庐极其巨大,并且寿元极长,往往沉眠再醒来,背上已是三四百年过去,化为一片青山碧水。
两位仙人走到宫阕中央,敲钟的弟子极为卖力,而那位坐在“讲台”上的元神真人,忽然在此时把目光移到宫阙的中央之地。
他看到了两个仙人,虽然模糊,但是他确实是看见了。
这位元神真人的眉头深深皱起,他的余光注意到四周,那些弟子们没有感觉到这两个人的存在,而这两个人也不带着半点敌意,自顾自的,在那里聊天。
元神真人给这两位仙人下了定论,若不是有些神异之法,便或许是神游之境。
既是有些模糊,凭借自己的眼神都看不清楚,那估计是某两位地仙,出阳神而至此间。
他微微一笑,算是释然,有这种本事的家伙,也不会在这里偷听自己讲法,而且还光明正大。
不过倒是可以借助这个机会,向其他仙宗宣扬一下自己的理念。
元神真人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点破太一太乙的出现,而仙祖和李辟尘当然都注意到了这位真人的眼神变化,仙祖这时候忽然在心中升起一丝很少才有的开心之意。
他觉得很有意思。
看见了自己却不说破,貌似还要在这里向自己两人宣讲他的学说与理念?
仙祖饶有兴致,心道便看看你有什么人间高论,能得太乙看重。
李辟尘则是心中微笑,不是他有什么高论,而是仙祖听闻此人间之辩后,必然被激。
激则入世,入世则当见仙。
这座宗门中的弟子们纷纷落座,只有大殿中央站着两个众生看不见的人。
元神地仙开始讲道,并且有意无意向中央那二人宣说自己的道理,这倒是美了下面的弟子,很多人便觉得,这一次的讲道,师涛真人所说的道理着实是浅显易懂了很多。
仙祖在听着。
李辟尘也在听着。
“问何为长生....”
“长生者,向荣而发也。”
电转雷惊,自叹浮生,四千苍茫。试思量往事,虚无似梦,悲欢万状,合散如烟。
苦海无边,天河无垠,流浪看成百漏船。何人解,问无常火里,铁打身坚。
须臾便是华颠,收拾形体方归自然,何须着意,求生问舍,生须通达,死要名传。寿夭穷通,是非荣辱,此事由来都在天。
“万事万象都是虚幻,世间苍茫,往事一切都如虚幻梦境,不得长生,万物皆虚,得长生,万物皆实,一入长生,即登人间之巅,身合自然如一,便不需要刻意去追,长生一证方生生不息.....”
“自身不登荣,便不知向生,天出阳光,地生桑麻,都是为了自己的生存.....”
元神真人在讲道,而仙祖听着听着,突然不高兴了。
“简直是放屁。”
他的一番话没有避讳众生,纵然众生都听不见他的声音。
但那位元神真人听见了。
师涛真人的讲道戛然而止,诸弟子听得正是入神,此时突然被打断,顿觉茫然,随后便是不知所措。
师涛真人向宫殿中央发问。
“道友有何高见?”
道友有何高见?
诸弟子纷纷回头,却在大殿中央看不到人影,边上一个弟子茫然站起来,突然双目无神。
“坐下,你干什么!”
边上有人连忙拉扯这个弟子,低声呵斥:“真人又不是问你!”
但是这个弟子眼神茫然,紧跟着,化为无边清澈。
那不是他自己的意识。
师涛真人愕然,随后失笑道:“道友何必借我宗门弟子躯壳开口?”
那“弟子”道:“我从未掩饰自己,只是众生愚钝,见不得我二人罢了。”
边上的弟子们此时登然大惊失色。
原来这宫殿中,一直有两个神秘莫测,不为众生所见的人。
但师涛真人见得。
李辟尘心中思量,之所以地仙见得仙祖,恐怕是因为那件事情。
众生成就地仙时,会见到往古地仙的遗影,其中有各种纷扰之音,而很多人说在晋升时见过太一的身影,事实上,他们见到的是地仙之祖镇元子。
而镇元子是仙祖第二遗蜕。
所以也正是因为如此,故而修行之中,至地仙方可见仙祖。
师涛真人的眼神动了动:“道友修行之高,世间罕见,不过修行高,未必道理对。”
那“弟子”道:“我问你,人不得长生,天地何为长生?”
师涛真人:“天地自古有之,绵长无尽,天为清气汇,地为浊气合,浊气为生,故化为地,得长生,清气为生,故化为天,得长生。”
“弟子”呵斥:“胡言乱语。”
师涛真人呵呵两声。
“弟子”言道:“天长地久,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师涛真人眉头微锁,刚要开口反驳,却觉得这句话极有道理。
“弟子”再斥:“竞生则为自私,天地若与万物竞,天地为自私,则众生方生?若生不得生,还谈论什么长生!”
师涛真人一时语塞,他不是傻子,眼前这位无名真人是在呵斥他的教义,告诉他“长生不得己私”。
“天地是自私的,是为生存,众生也是自私的,是为生存。但如果天地与众生竞生,众生必远不如天地,故莫要说长生,便是连‘生’都不得了。”
师涛真人喃喃自语,心中百转千动,那弟子发出一声冷哼,不过三句两句就把这真人说的哑口无言。
宫内寂静,无人敢言语,皆被元神真人呐呐不能言而震慑,而这位“弟子”边上的那个弟子,此时是目瞪口呆。
师涛真人向仙祖发问:“天地若不自生方得长生,我等也不自生?那既不修行,又何以得证长生?”
仙祖道:“万缘不挂,无去无来,此时长生不死也。”
师涛真人满头雾水,而仙祖所操纵的那个“弟子”发出一声冷哼。
“蠢货不得长生!”
而此时,那弟子身边,之前目瞪口呆的那个弟子,同样被太乙所操纵。
他向师涛真人道:“无去无来,湛然本心,你为天地,则天地万法皆听你号令。”
“地仙不断长生果,永不得长生。”
师涛真人愣住,而太乙的“弟子”则是道:“顺心而动,一灵本性,天之精神常驻,便不受世间生死枷锁所桎梏。”
这一句话仿若醍醐灌顶,师涛真人眼中清明大放!
不计世间利益,方可得脱红尘,只要地仙不在尘世,便可守住一灵本性,蕴养一丝“天之精神”?如此,便可得长生,破万年关口!
所谓的长生果,就是“为了利益而进行的争夺修行”。
李辟尘是如此说的,但说着说着,看见师涛真人激动的模样,却又失笑,对仙祖道:“但世间众生,不论仙凡与否,都深陷争斗的漩涡之中,难以解脱啊。”
“我等修行初始,亦是如此,只有站的够高,才能点破其中的关窍,便避免走了许多弯路,不必在泥泞中蹒跚前行。”
他如此说,随后那两个弟子便浑身脱离,茫然无比的跌坐在地。
宫阙中升起荡荡清风。
师涛真人激动难耐,他向那两道身影发问,行大礼,匆匆走下道:“二位,二位可是已破地仙桎梏,突破人间万载大关?!”
没有回应,此时宫阙中转出两道身影,师涛真人见到那两人真形,此时此刻,仿佛如清明大起,他见到那身穿阴阳袍的太乙天尊,也看到了牵白鹿的仙祖太一。
冥冥中升起的感应,让他对眼前所见到的存在产生茫然与震肃的心情,他喃喃自语不知在念叨什么,但回应给他的,只有仙祖的那一句“蠢货”。
师涛真人呵呵傻笑,随后痛哭流涕,跪拜下来。
万世星河便从他头上转过。
白昼化为黑夜,只是一瞬间,而天地之中万物众生都未曾察觉这一瞬的变化。
师涛真人再是抬手,纵然是一刹那的万世星河,但他能得见,已然是九死无悔,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何德何能,可见那位东方玉童子当面?
莫说是一声蠢货,便是十声千声,他也认的,且欣喜万分。
宫内弟子不知何故,他们只知道那两个神秘人或许离去,于是纷纷来到宫门外的玉阶上,正是看到师涛真人跪拜在地,行三叩九拜之礼。
从此以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
仙祖与李辟尘离开那座山门。
他向李辟尘询问:“这便是人前显圣?”
李辟尘微笑:“世间真仙,点醒羔羊,使众生不入歧途,无为之为。”
他见到远方山野,便是笑道,声音传荡,犹如冥冥:
“苦海无边,天河无垠!寄语乘槎苦海客,回头来此问天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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