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微渐也不是傻子,林觉给的台阶他岂能不下,当即便沉声道:“本官适才是口不择言了,我收回之前不敬之语。绝不敢再对皇上说三道四。”
林觉笑道:“这才对嘛,知错要改,不要犯糊涂。皇上烛照圣明,咱们担心的事情皇上都是明白的。还有两位大人,那也必是心里有数的。起码目前而言,新法是深得人心的。这是个好的开始,我们都要为此而感到振奋才是。至于后续如何,这不还没看到么?届时自见分晓,有什么好争的?”
“林大人所言甚是,我也这么劝了,但两位总是为此事争执。”田慕远在旁也道。
林觉笑道:“是嘛。都少说两句,给我个薄面,不要吵了。刘大人,给我个面子如何?”
刘西丁虽然不愿放弃那个把柄,但林觉说话,他也只要就坡下驴。对刘西丁他敢翻脸,对林觉他可不敢不给面子。即便知道林觉在两位大人心里也很是对他有些不满,但毕竟是方大人的学生,再怎么不满,也是他学生,自是身份不同。
一场纷争结束,林觉在公房内坐了一会儿,日上三竿时,严正肃和方敦孺上朝归来。不久后,又小吏前来公房传话,说方大人请林觉去公房说话。
公房中三人心道:到底是师生,第一个见的还是林觉。
林觉来到正堂公房之外,整顿衣衫进去拜见,严正肃和方敦孺正在对坐喝茶,脸上神色都很愉悦的样子,大笑着交谈着些什么。见到林觉到来,严正肃笑着招手说话。
“林觉来了,快来坐。来人,给林大人上茶。”
“下官不敢。”林觉忙谦让。
方敦孺道:“坐下说话便是。”
林觉闻言,方才坐在木凳上。
“林觉,这几日你没在,但你听说了么?咱们的新法受到百姓和各级官员的好评。前两日京畿路几州府官员和数千百姓来到宫门外跪拜献匾呢。呵呵呵。”严正肃笑问道。
林觉欠身道:“听说了,下官深受鼓舞。这说明新法的措施得人心,有个好的开始呢。”
严正肃抚须呵呵而笑,状极欢愉。方敦孺喝了口茶开口道:“这回你不会跟我们争执什么其中的漏洞了吧。事实证明,那些都是杞人之忧。根本就是没必要的担心。实行起来,自会扬长避短。”
林觉当然不会这时候再跟他们争论,其实他的想法并没有多做改变。正如杜微渐所分析的那样,此刻京畿路的形势并不代表新法是真正成功的。真相如何,还得看后续的走势和发展。
“下官岂敢,下官看来确实是杞人忧天了。下官惭愧。”
“也没什么好惭愧的,你也是为了新法好,只是考虑的太多,钻了牛角尖罢了。我们叫你来,便是想开导开导你。以为教训,你要摆正自己的心态。因为,下一部新法即将制定,我们不希望你的心态不正,又来跟我们争执。你可明白?”方敦孺沉声道。
林觉挑了挑眉毛,问道:“下官可否多嘴一问,下一部两位大人要制定的新法是哪方面的?下官等也好做好准备,心中有所考量计划。”
方敦孺看了看严正肃,严正肃笑道:“对林觉可直言,难道还信不过他么?”
方敦孺点点头,看着林觉道:“本来此事今日才向圣上奏禀获准,不宜提前泄露。但你既问,告知你也自无妨。反正迟早要召集你们宣布的。唔……下一步新法是基于基础之上,进一步使百姓有充足的时间耕作田亩,进一步促进耕作的积极性而制定的新法。”
林觉吓了一跳,本能的想到了是要夺富户地主之田亩的行动,当下脸色大变。倘若现在走这一步,那可是极为激进的行为,会立刻激起巨大的反对这阻力。新法变革刚刚开始,此刻这么做,太急躁了。
“……这第二部新法,我们决定从百姓劳役上入手,大力减轻百姓身上的劳役负担,并将其中不公平之处一并革除。此法暂定为。”方敦孺道。
林觉闻此言,心中恍然。原来是冲着这方面来的,这倒确实是让百姓能有更多的精力投入生产的措施。
要知道,大周朝自立国之后起,百姓们除了要交赋税之外,还有一项义务便是服劳役。大到筑坝挖渠建城开山,小到地方衙门里跑腿送信看门扫地的小事,村镇之中防贼防火打更守夜的事情,那可都是要百姓出劳力来干的,而且是免费的出力。不但是免费的出人出力,连吃饭喝水住店的费用都是自己的,倘若损坏遗失了公物,还要自己掏钱来赔偿。
大周朝百姓分为六等,以上这些所有的劳役都需要三等以上的人家来承担,原因很简单,他们能承担的起,他们能消耗的起。而其他的官宦、道观、寺庙、鳏寡、单丁、女户、未成丁户等一大批的人,他们是无需承担这些劳役的。鳏寡孤独单丁女户这些倒还罢了,毕竟情有可原。官户和寺庙道观这些,完全有能力承担劳役的,却也享有这份特权,这便显得极为不公平。
并且弊端不在于公平不公平,而是劳役的重压集中在三等百姓之家,这会造成对这一类人的沉重的剥削。有时候,为了出这样的劳役,这些人家不得不放下自己手中的生意和土地去免费的为官府做事。这大大的影响了生产活动。而且这当中消耗的路费和时间却又直接导致三等以上户的负担沉重。
这其中更是不时会有各种意外发生,譬如倘若劳役者运送一批物资去另外的地方,路途遭遇意外,被盗匪抢劫或者是遗失了。那么劳役者必须自己掏钱赔偿损失。这便直接导致了他们的破产以及对服劳役的惧怕心理。
于是乎,便有各种怪现象发生,为了躲避劳役,上等户宁愿卖田卖地,宁愿把自己降为三等以下的贫困户,过着紧巴巴的日子,也不愿多种田多生产。便是为了钻朝廷政策的空子,逃脱劳役之事。道理很简单,生活虽贫穷,起码还能活命。倘若服劳役惹上了大事,那可是倾家荡产,全家没活路。两害相权取其轻,自然是选择能糊口活命最好。
严正肃和方敦孺从这方面入手,那一定是想要更进一步的解放百姓身上的枷锁,让整个大周社会变得更公平更合理。让百姓的负担进一步的减轻,调动生产的积极性。不要让那些奇葩的宁愿受穷也不愿成为三等以上富户的行为消失。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是进一步的深耕细作,深挖大周社会最深层次的问题并加以解决。
“原来如此,下官明白了。但不知二位大人是怎么想的。这雇役法要从哪方面入手。”林觉沉声问道。
“具体的内容嘛,我和严大人尚在商榷之中,此刻不便透露,也没考虑成熟。这几日我会带着人去地方上做一番实地的考察。之后才会制定具体的措施。林觉啊,我本来想带着你一起下去的,但你我总归是师徒身份,怕会被人说话。故而,我想带着刘西丁以及相度利害公房的两名官员一起下去。你不会有意见吧。”方敦孺沉声道。
林觉摇头笑道:“大人自有决定,下官岂有什么意见。全凭大人安排便是。”
林觉其实心中明白的很,方敦孺根本就不想带自己下去调研,那可不是什么怕人说闲话之类的理由,方敦孺若是在乎这些,他也不是方敦孺了。恐怕还是担心自己跟他唱反调罢了。而且这新法的内容,方敦孺和严正肃恐怕也早已有了具体的想法。否则皇上那里是怎么通过的?若无具体举措,如何向皇上禀报并得到首肯。他说没有考虑成熟,那不过是不想告诉自己的托词罢了。
自己和方敦孺之间,不知不觉之中,隔膜已经加深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严正肃在旁笑道:“林觉,本官和你先生还是看好你的。其实,之前你所提的意见也是很中肯的。你心思缜密,做事自然也是想求得尽善尽美。然而现在这个时候,你要明白,新法必须要尽快的取得功效。这便是之前我所言的要重症用猛药,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至于会带来一些副作用,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如一个人生了病,不吃药会死,吃了药可活,但有可能会被药毒瞎了一只眼。那么你说这药吃是不吃?还是得吃的是么?瞎了眼保了命,孰轻孰重?这个道理你应该是明白的。”
林觉很想跟严正肃说,自己并非不懂这个道理,自己其实是担心新法的漏洞为人所利用,到最后会半途而废。完善新法,不是为了追求完美,而是为了不被人所利用。寸进比不进好,进一退三,有何意义。但现在这个时候,林觉知道他们一定会听不下去的,也许新法的弊端显现,他们才会相信。又或许自己根本就是杞人忧天,此次变法跟自己所知道的那场变法是两回事,那便根本不必多言了。林觉倒是真的希望会如此。
林觉告辞出来时,方敦孺跟着出来,在门廊下叫住了林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