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殿,回到御史台,几个官员聚在一起议事。说过日常事务,郭申锡犹豫一下,道:“中丞,今日群臣议论,攻党项的狄太尉进军缓慢,贻误军机。中丞是领过军打过仗的人,对此知之甚深,为何却一言不发呢?御史台不比其他衙门,朝廷有事,必然进谏!”
看看其他官员,都是一副对自己不满的样子,杜中宵道:“你们以为,我是因为有顾虑,明明对狄太尉有意见,却不提出来?”
其余几位御史官员一起点头,显然都是这么认为的。
杜中宵摇了摇头:“不是,作为御史中丞,说话还有什么可以顾忌的!我不说话,前方将帅用兵最怕受朝廷逼迫,逼得紧了,容易出现错漏。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前线只要还没有撤换狄太尉,就不要逼他。与刘几分兵之后,狄太尉手下还有二十余万人,党项无力应对。慢就慢了,总是能胜。”
侍御史梁蒨道:“二十余万大军,一日要耗费多少粮草?前线大军慢了,要无数钱粮去填!”
杜中宵笑道:“现在知道耗费钱粮了?退回十年,只要前线军队能够取胜,哪个官员会嫌他们耗费钱粮太多?现在军中新旧交替,许多事情很复杂,不像想的那么简单。总要给时间给军队,他们才能适应这种新的变化。逼得太急,反而容易出事。”
沉默了一会,郭申锡道:“中丞以为,逼得及了会出什么事?”
杜中宵道:“以前军中是统兵官一手遮天,凡是军中事务,俱其一言而决。新的军制下,多了许多属官,副职还做监军,统兵官怎么会甘心呢?狄太尉军中,大量使用他以前的老部下,这些人怎么可能全都接受新军制呢。我估计,狄太尉管下,只怕新军制有名无实。如此一来,二十余万战兵,统领可就不是容易的事。更加不要说,还是已经配了属官的情况下。”
几位御史听了不语。杜中宵所说,他们能够想象,但到底是什么情况,却想不出来。虽然做地方官的时候,也带过兵,但那是通过武将统兵官,军中具体什么样子,他们根本就不知道。
其实不只是人事关系,军中还涉及大量钱粮,这才是最要紧的。以前的宋军,对于武将的经济问题很宽松,只要不太过分,其本不管。狄青是旧军中出来的,对此非常熟悉,以前作战时,也习惯把一些缴获等等作为赏赐。新军制下,有专门的计置粮草官,自成体系。统兵官要再想捞钱,比以前难了,也比以前少了很多。加上缴获要归公,各种各样的限制,旧的统兵官必然不满意。
诸般条件加起来,就是如果狄青不彻底地贯彻新军制,会把军中搞得非常复杂。复杂到主帅都要小心翼翼,不能够全力作战的程度。这个时候,如果朝廷逼迫狄青快速前进,可能会出问题的。
在刘几的捷报发回来的情况下,朝廷官员一下沸腾了。刘几破了西寿监军司,迅速扫荡了周围的党项营寨,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而向韦州去的狄青才走到半路上,离着韦州还有数十里远。这让京中的朝臣极为不满,今日纷纷上奏,要求朝廷命狄青加快速度。特别是几位御史,言辞激烈。而作为御史中丞的杜中宵,却一言不发,让他们看不过眼。
几位官员离开,杜中宵到案后坐下,叹了口气。让狄青到镇戎军为帅,是朝廷对军中旧将最后的一次尝试了吧。正是外部环境最好的时候,契丹没有威胁,有铁路可以支撑大军,三十万对党项就是灭国之军。只要自己不作死,怎么也能把党项逼死。
但是,有另一路比着,狄青这一路的效率就太低了。但有什么办法呢?以前的禁军旧将,大多都在狄青军中。如果换作自己去做统帅,肯定要大量调换统军将领,不然没有办法带兵。可这些军中老人,实不是那么容易撤换的。新军制增加了大量军官,哪里有那么新军官?
底层将领还好说,中级将领最难。新军制不过三四年,只能培养基层将领,中层将领必须大量使用旧人。他们凑在一起,本来就是改革的最大阻力。
所以杜中宵的意见,就是不要逼迫前线的狄青,该怎么做,他心中有数。韩琦已经过来,刘几带兵获胜,他的心理压力必然很大。
实力差距太大,杜中宵不相信狄青会失败,这个可能性几乎没有。要看的,是这一军的作战效果如何,对于战场的管理如何,是不是军纪严明。狄青的慢,很大程度是为了这些。
这就是代价,改革的代价。这个代价出现在党项战场,而不对契丹的关键之战,本就是宋军的运气。
问了主簿,今日没有什么重要事务。杜中宵换了便服,准备回家去。正在这个时候,士卒进来禀报道:“中丞,新任叶州知州王安石,在门外求见。”
杜中宵一愣,才想起自己的举荐获准,朝廷委任王安石为叶州知州。他已经陛辞过了,正是这几天要出城上任。到御史台来拜见自己,是因为是自己举荐,这是公事。
命士卒去请王安石进来,杜中宵到了客厅。不多时,王安石随着士卒进来,向杜中宵拱手行礼。
杜中宵忙命就座,对王安石道:“今日议论西北战事,一时竟然忘了,你要到西北上任了。”
王安石道:“已经陛辞,也见过文相公,再过几日就要走了。中丞举荐,自该来谢。”
杜中宵道:“你到叶州去,可是重担,有什么好谢?此去叶州,若是做得好了,回朝必然重用。现在天下铁路逐渐连接,各地开办工厂,正是关键时候。铁监这些官营场务,以前总有经验可循,管起来还不那么难。叶县那里民办工厂遍地,是以前没有过的事情。你管的好了,就可以为其他地方所参照。”
王安石道:“我这些日子了解了一番叶州,委实如中丞所说,端的好复杂。听说叶州城里,家财十万贯的人家比比皆是,一年卖出去的货物,以千万贯计。此次天下统一钱引,更加利于他们的生意,许多人家都在做大。上次中丞前去,查出来的案件,到现在那些官员还在那里,没有查清楚。”
杜中宵道:“钱是好东西,但也是惹事的根源。你到了那里,如果能把赚钱的维持地方治安两者都办好,就是天下第一能臣。叶州毫无疑问,是现在天下间最赚钱的地方,只要手段合适,必然能够收许多税赋上来。但怎么收,既让朝廷得力,又能让工厂办好,其中却有大学问。”
王安石拱手:“我对这些事务不熟,正要请教中丞。”
杜中宵道:“都是天下新出现的东西,何来请教?天色不早,不如我们出去找间酒楼,细细讲说此事。铁监终究是我办起来的,能给天下带来好处,自然是好的。”
王安石自然同意。与杜中宵一起出了御史台,向州桥而去。到御史台来拜见杜中宵,是因为举荐的公事,来了就好。至于说话,御史台自然不如酒楼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