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随着响亮的汽笛声,棉纺厂下班了。
上海棉纺一厂是轻工业部在上海港工业园区筹建的首批重点“国有”企业之一。
所谓“重点”,就代表着至少有五名穿越众全程、专职参与了筹建工厂的全过程。乃至建厂后,依旧会有两名穿越众长期负责工厂的行政和技术管理。
这种操作在早期是不可能出现的。因为穿越众人数太少,根本经不起撒胡椒面一般的扩张。
好在随着二次大会以及曹总“亲政”,陆续出现在十七世纪的新鲜穿越者,填补了穿越政权的骨架,令很多原本停留在纸面上的计划得以实施。
如今,三年时间过去,员工总数高达2500名,其中女工人数达到2000名的上海棉纺一厂,俨然已是十七世纪最现代化,规模最为庞大的纺织企业。
随着汽笛声响起,工厂各个车间也响起了下工铃声。
这时,位于厂区正中的蒸汽动力车间,首先关闭了阀门。高耸的烟囱中,白色烟雾渐渐稀薄。
与此同时,棉纺厂长长的滑轨铸铁厂门,也缓缓打开了。和衙门类似的内八字墙,两边墙面上用红色玻璃碎片镶着八个大字:严肃认真,团结活泼。
各式新潮口号,一直沿着外墙延伸到了厂区尽头。
“时代不同了妇女能顶半边天。”
“汇四方巾帼共创业,造万千精品遍神州。”
下一刻,数量高达两千的女工,说笑吵闹中,潮水一般涌出了厂门。
如此“热辣鲜活”的场景,在旧时代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人海一般,穿着衬衫长裤,展示出身材曲线的大闺女小媳妇,足以令初次见到的土着目瞪狗呆。
随女工们而来的活力,四下洋溢着的青春气息,磁石一样吸引到了无数异性。
现如今,棉纺厂门前早已成了兵家必争之地。每天不知道有多少老中青年都在门口等候......有的是接老婆回家的,有的是接女朋友回家的......最多的,是咽着口水睁足了眼睛挑花眼的光棍们。
对大多数光棍来说,休息日去棉纺厂门口“蹲点”就是很好的娱乐节目了。他们中的幸运儿,不花一个子就能把到对眼的姑娘,从此老婆孩子热炕头,走上双职工的幸福生活。
当然大部分人还是走寻常路线:上班,攒银子,看好心仪的女工,请媒人,结婚生子。
今天,热闹的棉纺厂门口,依旧热闹。身穿工服的男女青工熙熙攘攘,无所不在。
不过,在宽广的红砖道旁,貌似多出来一个“奇怪”的组合。
是的,在如今的“国中国”,工业文明大肆扩张之地,穿着青袍的明国秀才,已然不多见了。
......秀才组合自然是吴法正主仆二人。
今天,是1635年的9月30日。距离吴法正陪同杜少为来港区观光,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时间。
这一个月的时光,秀才们可以说是把港区所有开放内容都转了个遍。
只能说,过程是辛苦的,收获是丰足的,震撼是持久的。
在这之后,充分感受到“力量”一词所代表的新含义后,年轻且接受能力强的杜家少爷杜少为,在和吴法正几次彻夜长谈后,终于下定决心,去熊道熊老爷府上投了名帖。
熊老爷的大名,如今在江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所谓的熊府,其实就是港务局后院小办公楼......明人习惯的那种前朝后寝的格局。
穿越至今,以一己之力对抗江南诸绅的熊老爷,现如今早已将局面扳了过来,对杜少爷这一套驾轻就熟。
见到帖子的第一时间,贴身秘书就帮熊老爷从笔记本中调出了杜家的背景资料——其中杜家几位关键人物,包括这些人物的关系网、政治倾向、乃至影响力量化评估分数,熊老爷都一一过了目。
这之后,才有了会面。
会面自然是友好和谐的。宾主就合作双赢等一揽子共同关心的问题全面、坦诚、深入交换了意见。借此机会,双方进一步增进相互了解,在多方面取得了共识。
会后,为体现诚意,杜少为一行人,得以参观了原本没有资格进入的蒸汽动力车间。
正是在这里,身为陪客的吴法正,第一次见识到了“水火怪力”......力大无穷的蒸汽机。
那一瞬间,吴法正冒出的第一个意识是:“翻天覆地之力...朱明天下悬了。”
这之后过了没几天,杜少为便打道回府了。杜少爷这一趟顺风顺水,圆满完成了既定任务。他现在必须要尽快返家,给诸位大人禀报兼商量后续。
而吴法正,则在辞别好友后,带着自家老仆干脆住进了港区宾馆。接下来的时间里,吴法正打着杜家牌号四处观览,细细将港区每一寸土地,每一处企业都踏了一遍,可谓收获良多。
今天来棉纺厂门前“观景”,是吴法正在港区的最后一件事了。因为时间不等人,现在已然到了秋季......吴法正这一趟离家远游已经用两年多时间,按照约定,最迟今年底他就要返回山西老家。
————————————————————
站在人群中,迎着来来往往好奇的目光,感受了一番大工厂下班的人潮汹涌后,吴法正无奈摸了摸脸,对始终跟在身后的老仆说道:“正午了,找地方用点饭食吧。”
老仆自无二话。于是两人就近在路旁找了家小饭馆,点了菜点了米饭点了茶水,坐在门前的凉棚下开吃。
临了,茶足饭饱之余,吴秀才还放下身段,和同桌的男女青工攀谈了一番。
年轻的青工对于年轻秀才老爷还是有三分敬重的,所以双方很谈得来。不过青工们介绍的情况,大抵和吴法正这些日子得来的其他信息没什么大区别......话说现如今的初级工业区,工厂除了工种不同,本来也没什么大区别。
意识到这一点的吴法正,随即失去了谈话兴趣。请人喝了壶茶,秀才老爷便起身打道回府了。
回到港区宾馆,主仆二人开始打包收拾行礼......班船就在明天出发,船票早已买好。
吴法正这一次回乡,可不会再沿着大运河北上了。如今走南闯北的明人都知道,海运比河运速度快了不少。
在这之前,其实明朝也一直有沙船海运系统,出发地就在上海,终点站是天津。只不过这个年代的海运条件差,航海技术落后,导致海运风险巨大,所以没有成为主流。
而这几年,自从穿越者建设起高速廉价的沿海物流交通线后,明人土着对大海的畏惧感就慢慢减少了。如今凡是要走大宗贸易的南北货主,很多都会购买上海港航运总公司的货船仓位,再顺手购买一份货值保险。
即便这样买下来,比起运河上那一层层的关卡和慢如牛的航速,航运公司的服务依旧是廉价的。
吴法正这次同样选择了海运。哪怕他从来没有坐过海船,哪怕身为内陆人,他天生就对大海有所恐惧。
翌日,旧世界的国庆日,新世界的......班船起航日。
青袍方巾,挺立码头的吴秀才,此刻背着手,神情复杂地环视着港区,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来之前,他打死也想不到,天下尽然还有上海港这种遍地充斥着“铁牛流马”,乃至不可思议的“机关”之地。
“朝廷是如何准许尔辈就此生根发芽的?”
这个问题吴法正不得而知。
但有一件事他知道:上海港各工坊的大致产能,以及每岁从南方运到上海港的粮食数量。
这些并不是保密数字,有心商人随便收集一点当地报纸就能找到各种数据。
吴法正统计完这个数字的那天,他就确定了一件事:大明真要亡了。
“大厦将倾,吾辈如何独善其身?”
良久,听到班船的汽笛声后,吴法正终于带着另一个自己无法解答的疑问,缓缓踏上了高大的班船船板。
正午十二点,良辰吉时。
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声,两艘客船组成的上海-天津单缸蒸汽物流船队,从客运码头缓缓出发了。
出航后,双船编队并没有走远,而是在外港下了锚链等候......还有六艘货船组成的编队正在内港编组,不久后就会前来汇合。
而就在这个时候,无聊出舱眺海的客人们,突然间和船工一同鼓噪起来。
闻声而出的吴秀才,愕然间看到了一位熟人......熟船。
月余时间来一直停靠在船坞中的那艘巨舰,此刻,正在十几艘各式大小炮舰的簇拥下,冒着比所有黑烟都更加粗大的烟柱,晃荡着六亲不认的起伏,前呼后拥,目无余子,大摇大摆驶出了港口。
不久后,就在两艘客船不远处,巨舰山岳般船身,与客船擦肩而过。
这一刻,原本算得上高大的标准型客船,显得那么渺小。站在船头的吴秀才,平生第一次在海疆中被如许庞然大物压迫,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慌乱中,吴秀才扬起脖颈,看到了巨舰侧舷那三个龙骧凤矫的大字:福建号。
一道思维从他脑中闪电般滑过:“如许名号!此等僭越之举,怕是闽地已不复朝廷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