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全都被抢了?”
一巴掌下去,桌子上的碗碟全都蹦了起来。
关云天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怒目圆睁。
五常游击大队的大队长关云天是一个典型的东北大汉,身高体壮,脾气火爆,一点就着,一旦发怒起来,就像天上炸雷一样,让人惊心动魄,所以,人送外号关大炮。
赵农行三个人满脸羞愧地站在他面前,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关云天走到三个人跟前,用粗壮的手指挨个点着他们的脑袋:
“你说你们几个是干什么吃的,手里的家伙是烧火棍啊,你们知道咱们山上多么需要这批药吗,多少伤员都在等着这批药呢。好几个伤员因为没有药,伤口愈合不了,因为没有药,好几个同志都牺牲了。
“城里的同志这两年攒的钱全都花在咱们这儿了,好不容易搞到这批药,结果倒好,你们把药给弄丢了。你们还有脸回来!你们让我怎么去见那些伤员!你们让我怎么跟他们说!”
关大炮的话让赵农行三个人更加无地自容。
张大个脾气和关云天一样火爆,听了关云天的话后,他一跺脚。
“他妈的,不抢回那批药,老子绝不回山。”
张大个转身就要走,被副队长老田给拦住了:“你给我站住,搞不清情况,你到哪儿抢药去。”他又冲着关云天说,“大队长,你也搂着点火,咱们这些同志也不易啊,谁也不希望药被抢走。他们冒着危险,辛辛苦苦地跑这一趟,不就是为了伤员吗?何况,他们也有两个人挂了彩。这会儿,他们刚上山,连饭都没吃,连口水都没喝一口,就到你这儿来汇报了。”
赵农行几个人为了摆脱敌人的跟踪,绕了一个大圈,今天天擦黑才回到山上。他们把受伤的孙大车和小孙送到卫生员那里,连饭都没吃,就赶来见大队长。他们知道这一次非得挨一顿猛尅了,但还得硬着头皮过来了,没办法,谁让他们把药弄丢了。
其他干部也跟着劝,关云天总算坐了下来,不过,他的脸上仍然怒气难消。
老田朝小马一使眼色。
小马是关云天的警卫员,他走过来,拿起茶壶,倒了一碗水,递给关云天。
“大队长,你先喝口水,有话慢慢说。如果王政委在的话,他不会这么批评咱们的同志的。”
关云天端起碗正要喝水,一听王政委三个字,立刻愣住了。
其他人也都愣住了。
他们眼前好像又浮现出那个操着南方口音的、瘦瘦的中年人。他总是戴着一副破眼镜,一只眼镜腿都断了,只好用胶布粘上,这让他看起来颇为落魄。他说起话来总是慢条斯理地,好像从来都不会发脾气。游击队里的每个人都熟悉他的咳嗽声,因为他总是咳嗽不止。
现在,所有人都觉得身边好像少了什么,因为那熟悉的咳嗽声再也听不见了。
王平,五常游击队的政委,半个月前刚刚牺牲。
关云天一口水没喝,把碗放下,霍地站起身。
“瞧我这臭脾气,来来来,”他走过来,拉着三个人的手,把他们拉到桌边,“坐坐,我又犯老毛病了,大家伙别介意啊,哈哈。”
他让三个人坐下,亲自给他们每人倒了一碗水。
“喝吧,到家了就该歇口气,喝个痛快。”他转向老田,“老田,饭准备了吗?”
一看关云天消了气,大家的心也都放在肚子里了。
老田痛快地说:“已经吩咐厨房了,马上就得。”
“老孙和小孙呢?”
“已经送卫生员那儿了。”
“他们伤重吗?”
老田几个人互相看看,都露出了笑容。
王政委的名字就有这么大的魔力。
其实,当关云天第一次看到王平时,心里很是失望。东北的斗争异常残酷,自然条件非常恶劣,冬天冰天雪地,加上鬼子汉奸的围剿,整天钻山林,风餐露宿。晚上为了不暴露目标,常常冻得直发抖,也不能生火取暖。
在这里要生存下去,不仅要和鬼子汉奸斗,还要和严寒斗,没有坚强的体魄和意志,很难坚持下来。为了摆脱敌人,部队常常要化整为零,这就需要干部具有极强的独立作战能力。因为常常要和敌人短兵相接,所以,这里的干部损失非常大,自从关云天担任大队长以来,已经牺牲了两个政委了。
王平是第三个被派来当政委的人。他是南方人,个子瘦高,总是咳嗽,这让大家对他能否在这里坚持下去捏了一把汗。但是,让人意外的是,王平却是三个政委里坚持最久的一个。他不仅坚持下来了,而且还赢得了大家的尊敬。
他那瘦弱的身子看似随时都会倒下,可是却从未倒下过。他和关云天是两个极端的人,关云天的脾气像火药桶一样,一点就着,王平则总是四平八稳的,干什么都是不慌不忙的,说起话来也总是细声细语的。他很少大声批评人,总是用他的南方口音,给人摆事实讲道理,让人心服口服。
一开始,关云天和王平的合作也是磕磕巴巴的,但是,后来两人的配合越来越默契,一动一静,相得益彰。王平经常劝关云天把脾气改一改,他现在已经是一队之长,身负重责,不能动不动就发脾气。在王平的影响下,关云天的脾气确实有所收敛,不管他发多大的火,只要王平一句话,他就会立马冷静下来。
一个月前,在一次分散行动中,王平胸部中了一枪,虽然子弹被及时取了出来,但是,由于山上缺药,他的伤口一直无法愈合。王平的肺病是老毛病了,本来不该派他来山上,但是,省委实在抽不出人来,他自己又坚决要求来这里工作,于是就把他派来了。
游击队的生活充满了危险和艰辛,王平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宿营后找战士们谈话,打仗时又亲自带队下山,就这样积劳成疾,加上枪伤,大家都知道政委的日子不多了。
王平在牺牲前和关云天谈了最后一次话。当时,他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了。他说的不多,概括起来只有两条。第一,要关云天无论多么艰难,都要挺下去,坚持红旗不倒;第二,要关云天改改脾气。
经历了太多的生死,让关云天已经流干了眼泪,但是王平牺牲后,关云天这个硬汉子再一次失声痛哭起来。
关东汉子重义气,讲承诺,一口吐沫就是一个坑,既然答应了王政委,关云天就不会食言。他吩咐警卫员小马,在自己发脾气的时候,就提一提政委的名字。他知道自己脾气不好,只有王平的名字才能把他的火压住。
刚才小马一提到政委,关云天马上就转变了态度。大家看到这一幕,既高兴又伤感。他们都在想:如果王政委还在,该有多好啊!
大家围坐在桌旁,看着赵农行几个人喝水,屋里的气氛立刻变得融洽起来。
“说说,到底是那帮兔崽子抢了咱们的药?”关云天问,“是哪股绺子皮痒痒了?”
“不像是绺子,”赵农行放下碗,擦了擦嘴,顺手掏出烟袋锅,把烟杆在烟袋里搅动着,“这帮人没有长枪,都是短家伙,绺子里什么枪都有,没这么整齐。”
“都是短家伙?那也不是山林队、讨伐队这帮家伙喽,那他们到底是哪路货色?”关云天转向周俊。
周俊是游击队的侦察排长,为人非常机警,对各路敌情比较了解。
他说:“我觉得他们可能是城里的人。我们撤退后,他们只是摆个架势,没怎么追。按说那是他们的好机会,我们还有两个伤员,他们真要追上来,还挺麻烦的,但他们追了一阵就放弃了,看来他们不擅长雪地山林作战。”
“城里的?是哪拨人呢?”关云天问。
周俊沉吟了一下,说:“我估计不是连奎就是宋介的人。”
“连奎?宋介?”小马嚷起来,“这两个耗子就会在城里耍威风,什么时候胆子变得这么大,竟敢出城到太岁头上动土了?”
“我听说他们在城里斗得很厉害,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看到有货打嘴边路过,他们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不过,在城外他们根本玩不转,他们的小算盘肯定是想人药并获,但是他们只抢了货,没抓到人。”
老田抽着自己用树叶卷的烟卷,这时候插嘴说:“如果药落到连奎或者宋介手里,我们还有机会拿回来。这两个家伙抢走这些药肯定不会上交,而是要拿到黑市上赚一笔,只要他们出手,咱们就有机会。”
赵农行把烟袋锅从嘴里拿出来。“咱们怎么拿回来?城里的同志把这两年攒的钱可都给咱们买药了,家底都掏空了,哪儿还有钱到黑市上把药买回来。”
“他奶奶的,这叫什么事!咱们自己的货,还要咱们自己花钱再买回来,还有没有点觉悟了。”张大个一拍桌子,霍地站起身,“要我说,他抢咱们,咱们也抢他小舅子的,许他过初一,就不许我过十五?大队长,让我们几个杀进城去,把药抢回来,算是立功赎罪了。”
“拉倒吧,”老田给他泼冷水,“你真当这是水浒传了,来一出梁山好汉大闹大名府。”
大家议论纷纷,关云天一摆手。
“咱们现在虽然被鬼子困在山上,可也不是连奎、宋介这种阿猫阿狗之流就可以趁火打劫的,我关大炮丢不起这人,五常游击大队更丢不起这人。另外,老赵也说了,这是城里同志几年攒下的家底,绝不能就这么窝窝囊囊地败在咱们手里。药,咱们肯定得拿回来,至于怎么拿回来,我看还得咱们跟城里的同志商量商量,他们熟悉城里的情况,主意由他们拿,咱们出力,到时候要人给人,要枪给枪,反正这个面子一定得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