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门后偷看时,其实项康留给虞家现任家主虞间的第一印象并不好,除了感觉项康的容貌模样要比其他的项家子弟斯文俊秀一些外,在虞间的心目中,项康的形象其实和其他项家子弟差不多,都是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还喜欢自命不凡,属于那种活着都是浪费空气的懒汉无赖。
不过项康和虞知对答的言语却让虞间迅速改变了这一看法,在门后听到项康滔滔不绝的指责自家儿子僭越身份,彬彬有礼的进退转折,不露显摆痕迹却处处透着名将后裔的尊贵风范,又在门缝里看到了项康从容不迫的自信气质,举止有礼的儒雅风度,接受过良好文化教育又从小羡慕公卿权贵尊贵身份的虞间难免心中大奇,也临时改变了主意,亲自出门把项康和项它请进了自家落座。
进门后宾主落座时,项康成功延续了虞间对自己的好感,席地而坐双手扶膝,神情从容笑容亲切,尽显世家子弟的高贵气质,同时项康领来的项它也是坐姿标准,丝毫无差,一看就知道是从小接受过礼仪方面的严格教育。而相比之下,平民出身的儿子虞知却是坐没坐像,刚坐下不久就忍不住屁股着地,脸上神情也是阴郁难看,在气质举止方面与项康、项它天差地别。
暗叹了一句果然是三代穿衣五代吃饭,虞间先是吩咐了仆人上酒,然后才微笑着向项康问道:“适才听下人说,二位公子大驾光临寒舍,是有事要与在下商量,不知是何指教?”
坐在项康对面的虞知竖起了耳朵,坐在项康旁边的项它也竖起了耳朵,仔细倾听自己的族叔怎么代表项家子弟和虞家这户土财主交朋友,项康却是神情轻松,微笑着拱手说道:“不瞒虞公,晚辈与族侄此番来冒昧打扰,是为了搭救虞公一家而来。”
先惊后抚的说客伎俩在春秋战国时就已经屡见不鲜,然而却始终屡试不爽,所以听到项康这话,不但坐在对面的虞知大吃一惊,项它也忍不住心头一跳,不知道虞家出了什么事需要自己和族叔搭救。坐在正中主位的虞间也是一楞,惊讶问道:“在下有何事需要公子搭救?”
“听闻今年四月时,贵宅有一名仆役不幸过世。”项康提起了之前项家子弟介绍的一件虞家旧事,说道:“而后虞公虽然好心将那仆役安葬,让他入土为安,却忘了依照秦律向官府禀报,惊动了凌县官府,县里派人查办治了虞公你的罪,在下就是为了此事而来。”(秦律规定,私自掩埋尸体是犯罪,必须受罚。)
“那事啊。”虞间松了口气,说道:“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我家也不是忘了向官府禀报,是我家的仆役去向里典禀报的时候,误报了死人的名字,乡里没详查就销了他的户籍,后来县里复核发现出错,派人下来调查,罚了在下两副铠甲,事情已经完了。”
“事情真已经完了?”项康追问,又说道:“还有,冒昧请问虞公,当时贵宅真的只是交出两副甲的罚钱,就把事情了解了?就没有什么迎来送往的开支?”
“公子问此作甚?”虞间的脸色有些微变,也下意识的想起了自己当初为摆平那桩官司开支的其他花消。
“虞公不必着急,请先回答有没有其他开支?”项康微笑着反问道。
虞间沉默,一时拿不准是否应该如实相告,项康察言观色,看出他的心思,便收起了笑容,说道:“虞公如果不便回答,晚辈也不强人所难。但晚辈如果所料不差,县府来人查核此事之时,虞公为了不受池鱼之殃,必然是好酒好肉的款待,精舍华屋的请他下榻,说不定还安排了一两个婢女日夜侍侯,再请县吏将真正的死者销户、为生者恢复户籍之时,虞公怕是还少不得牺牲一些润笔之资,所费钱粮,实际上远超两甲。”
说到这,项康转向了坐在对面的虞知,微笑问道:“敢问虞兄,在下没说错吧。”
“没错,不过你是怎么知道……?”
“咳!咳!”
虞间及时咳嗽打断了儿子,先狠狠瞪了一眼没有城府的儿子,又转向项康问道:“项公子,你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项康说道:“晚辈只是觉得,虞公你这么做是大错特错,开了这样的先例,以后贵宅只怕是要永无宁日,迎来送往难以招架,钱粮开支不堪重负。”
“何以见得?”虞间不动声色的问道。
“因为虞公你有钱,但无势。”项康看着虞间的眼睛,振振有辞的说道:“有钱无势,犹如三岁孩童抱金过市,时刻惹人觊觎。但凡稍有机会,居心不良者必然设法强取,或诱骗,或豪夺,或敲诈,或勒索,不将孩童所持之金取走,贼人匪类就绝不会善罢甘休!虞公,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虞间再次沉默,项康则又说道:“虞公或许认为,仆役的事不过是个偶然,只要过了这个坎,以后仔细小心一些,应该就不会重蹈覆辙。但恕晚辈冒昧直言,虞公你如果真是这么想,就又是大错特错,他日必然追悔莫及。”
虞间看了项康一眼,盘算了一下,说道:“公子请继续说下去,在下洗耳恭听。”
“道理很简单,有了第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项康更加振振有辞的说道:“贵宅仆役的事,县里的人尝到了一次甜头,就必然会想到第二次,他们当面或许会和虞公你有说有笑,背地里却肯定只会巴不得虞公你的家里赶快出事,这样他们才有机会故技重施,到虞公这里连吃带拿!那怕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必然会被他们做出天大的文章!因为事情越大,他们捞到的好处就越多!虞公,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虞间强忍住了想要点头的冲动,耐心继续倾听项康的演讲,项康也没让虞间失望,又说道:“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之前先皇在时,刑法虽然严厉,吏治却还算清平,大小官吏还不敢过于胡作非为,加上颜集亭地处偏僻,距离县城遥远,虞公一家又行事谨慎,一直有什么惊动官府的是非,所以才一直太平无事,得享安乐。”
“可现在就完全不一样了,现今先皇驾崩,新皇登基,朝堂震动,吏治必然会受到波及,如果新皇能够象先皇一样严格管束官吏还好,虞公你还用不着过于担心。但如果新皇对吏治稍有疏忽,给了那些贪官污吏任意鱼肉百姓的机会,虞公你又因为涉嫌私自掩埋仆役尸体的事开了些先例——敢问虞公,你说你将来会面临什么样的危险?”
虞间脸上的肌肉终于无法控制的抽搐了几下,益发后悔自己当初因为怕惹麻烦,选择了用钱解决一件可大可小的事,让县里官吏知道自己这里有竹杠可敲,更无比担心事情会被项康言中,开了这个先例将来后患无穷。
虞间的动摇马上就被擅长察言观色的项康看穿,项康也这才说道:“虞公,或许晚辈胡乱猜度,昨日在下相县城外,晚辈看到贵宅的牛车运载货物返回颜集亭,当时晚辈就觉得奇怪,颜集亭到凌县和下相的距离虽然相差无几,但颜集亭到下相毕竟是要出县出郡,虞公你怎么会舍易取难,派家人到下相来采买年货?现在看来,或许是虞公你也有所担心,深知财不露白之理,故意不想让凌县官吏知道你采买年货有多大手笔。”
虞间苦笑了,那边虞知却嚷嚷了起来,道:“父亲,怪不得你要下人去下相县买年货,原来是这个原因啊!”
虞间更加苦笑,先是喝住了儿子的叫嚷,然后才向项康拱手说道:“公子在这件事上误会,在下没有公子的心思慎密,真的没有想到这点。不瞒公子,在下派人到下相采买年货的原因其实很可笑,是因为下相的酒要比凌县的好,所以在下才安排下人到下相买酒,也顺便买了些其他年货。”
“原来如此,是晚辈多疑胡思乱想了。”项康打了个哈哈,不再多言,静待虞间说话。
这时酒已送上,但虞间却并没有急着邀请项康和项它共饮,盘算了片刻才说道:“项公子大才,见微知著,既然你已经知道在下一家的隐患,那么请问公子,在下今后当如何是好?”
“虞公,这也是晚辈今天来拜访你的原因。”项康放缓了语气,说道:“晚辈此来,是想借势于你,助你转危为安,免遭宵小之辈敲诈勒索。”
“借势?”虞间惊奇说道。
“不错,借我项家之势,护你虞家之财。”项康毫不脸红的说道:“我项家现在虽然没落,但我家毕竟是故楚的王族之后,楚国的名门望族,在楚国世代为将,我的大父项燕公更是楚国的最后一位名将,深得百姓敬爱,以至于到了现在还有民间传言,说我的大父其实未死,还在暗中庇护着故楚遗民。”
“项家名望至此,请虞公你想一想,倘若我项家出面庇护你们虞家,可还怕那些游侠无赖对你家敲诈勒索?可还怕那些贪官墨吏对你巧取豪夺?有我们项家人出面担待,可还有旁人窥视你的千金家财?”
听项康说得激昂,项它忍不住挺起了胸膛,虞间却瞪大了眼睛,虞知也张大了嘴,而回过神来后,虞知马上说道:“你们项家庇护我们虞家?你们怎么庇护?说对付那些游侠闲汉,或许你们项家还有点本事,但是官府你们怎么对付?你们如果有本事对付官府,你们的两个叔父杀了人,怎么还跑了?”
“你说什么?”
“项它,冷静!听我说!”
项它一扶地就要站起来,项康赶紧喝住他,然后转向虞知,微笑说道:“虞兄说得好对,我的两位叔父,确实因为和人结仇杀了人被迫离开下相。但是虞兄,我打个比方,我只是打个比方——倘若虞兄你的那位叔父也杀了人,也逃出了颜集亭,虞兄你,可有本事不受牵连?保得住你们虞家的家族财产不被抄没?保得住你们虞家不受那些乡里亭里宵小鼠辈欺扰?”
“这……。”
虞知再一次无言可对,项康也没继续向他追问,只是又转向了虞间,拱手说道:“虞公恕罪,晚辈也冒昧问一句你,假如你有骨肉至亲杀人而逃,请问你可有把握保得住自己和其他家人不受牵连?保得住你的家产奴婢和牛马田地?可还能象晚辈和晚辈的兄弟们一样,仍然可以无忧无虑的在乡间逍遥?不受那些乡里亭里宵小鼠辈欺扰?”
虞间闭目盘算,良久后,虞间突然睁开眼睛,沉声问道:“敢问公子,在下当如何借你们项家之势?在下又当如何回报?”
“借势很简单,就是贵我两家结为至交,时常走动频繁往来就行了。”项康迅速回答,又道:“至于回报嘛……。”
故意拖长了一点声音,先悄悄看了一眼自己已经紧张万分的侄子项它,项康这才说道:“就是在下和我们项家子弟,希望能与虞公你相逢一笑泯恩仇,忘掉项虞两家之前那些不愉快的事,抛弃前嫌,诚心结交,这就足够了。”
虞间哈哈大笑,向项康和项它连连拱手,大笑着说道:“好一个相逢一笑泯恩仇,公子果然大才!好,就这么说定了,贵我两家抛弃前嫌,诚心结交!快来人,杀猪宰羊,准备酒宴,今天我要和两位项公子一醉方休!”
听到虞间这话,项它当然是高兴得差点没有当场笑出声来,项康却是赶紧谦虚,拱手说道:“虞公,酒肉就不必了,在下的兄长们还在集上游玩,耽搁久了怕他们担心,说一会话在下就告辞。”
“什么?诸位项公子都来了?快,快派人去集上把他们请来,来的时候提前禀报,我要亲自出去迎接诸位项公子大驾光临!”
听到这话,项它当然是只想现在就离席向自己的小叔叔下拜,表达心里对项康这个小叔叔的景仰之情,还忍不住在心里说道:“季叔这张嘴到底是怎么长的啊?明明就是来混吃混喝,居然还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理直气壮,反过来还要人家谢他!这本事,就是我那力能举鼎的大叔父项籍也赶不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