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夜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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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在傍晚的时候就停了。

  这个时辰,当属照见斋的小厨房最忙碌。

  厨子与火工忙着烧柴烹饭,侍女们则在一旁帮忙择菜,大家一边各忙各的,一边七嘴八舌聊上几句。这时候屋里的热闹和屋顶升起的缕缕炊烟,是整个天守阁仅有的人间烟火气息。

  “哎,这些日子行主一直胃口不佳,送去的菜几乎没怎么动。”说话的人是小厨房的厨子,家就在山下镇上,由于在家中排行老四,大家都叫他尤四哥。

  “我猜啊,行主是一门心思想把那飞贼身上的寒毒治好。”火工刘准添了两根柴火,看着旺盛的火苗说道,“玉蔻,你说,行主为什么要救那个飞贼?”

  “这我哪里知道?”玉蔻正在认真地剥着葱衣。她曾是银针楼的药师,后来便留在了雁云身边,负责服侍她日常起居。

  “这些年你一直跟在行主身边,就属你最了解行主的心思啦。”另一个侍女一边挑选着青菜一边说道,她叫子苓,和玉蔻一样也是在照见斋里伺候。

  “子苓你就别取笑我了,谁不知道咱们行主的心思向来活络,我也猜不准。”玉蔻道。

  “不过说实在的,那飞贼长得真俊俏,你们说,咱们行主会不会是看上他了……”子苓偷笑,轻轻推了推身旁的玉蔻,拿她打趣:“玉蔻,你说说,他跟秦飞大哥比,谁更好看?”

  玉蔻脸一红,连忙低头,不敢搭茬。

  “子苓丫头,你总拿人家玉蔻说事,那我问你,那飞贼跟你的探龙大哥比,谁更好看呀?哈哈哈哈!”尤四哥瞥了刘准一眼,两人会意地大笑。

  子苓撅起嘴巴,羞恼地说道:“尤四哥,女儿家的玩笑话你也来插嘴!”

  “哟,我们的子苓妹子也脸红了!”刘准拿着煽火用的蒲扇,对准子苓挥了两下,“赶紧凉凉!”

  就在此时,小厨房的门开了,众人一看行主正站在门外,都噤了声。

  “不好好干活,就知道胡说八道。”雁云佯装责备。

  “都是些打趣话,行主切莫当真。”玉蔻赶紧解围,刚一抬头,就看到站在行主身后的秦飞,秦飞正好也注视着玉蔻,两双目光这么一相遇,玉蔻连忙又低下头,脸颊发烫。

  “玉蔻,你随我去一趟银针楼。”雁云说完,又看向子苓:“子苓,我没回来以前,我房里的灯不能熄。”

  玉蔻和子苓应了声。

  三人一路无言,行至银针楼外。

  探龙已经在门口候命了,看到雁云,道:“属下已经让银针楼的人暂时回避了,现在里面已经无人,行主随时可行动。”

  雁云点点头,递给秦飞一张纸:“你和玉蔻进去,按照上面写的做,此事绝密,不得有半点泄露。”

  “属下遵命。”

  秦飞和玉蔻进银针楼时,已是黄昏时分,雁云看着天边那处夕阳,与身边的探龙说道:“探龙,你在十六行多久了?”

  “属下七岁蒙先师收留进入行风卫,如今算来已有二十年。”探龙说道。

  “以你之能,若是在暗羽楼,现在早已是‘黑羽寡头’了吧。”雁云道。

  暖黄的斜阳落在探龙棱角分明的脸上,他流露出罕见的笑意:“属下倒觉得,还是行风卫好,能跟随行主左右。”

  她笑着摇摇头:“有什么好,不是百无聊赖,就是刀山火海。”

  “在属下看来,保护行主是最重要的事,也是最有意义的事。”他看向笼罩在夕阳余晖下的天守阁群楼,又道:“百年风雨过去,任日月往来如梭,也没见天守阁的一砖一瓦有半分颓唐之色。属下只愿像这古楼一样,长久地伫立在风雨中,守护着霍家人。”

  “探龙哥哥……”雁云心中是难以名状的感慨。

  探龙一怔,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他了。自从天守阁一战之后,他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那个叫他“探龙哥哥”的霍雁云了。

  “还能听到行主这么称呼属下,真好。”探龙心下动容,记忆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

  “你与我自幼在这丹青峰上长大,霍家人丁单薄,你虽为行风卫统领,但情同雁云长兄。”雁云看向远处,“挺过这几年,着实不容易。我只盼着能守好十六行,不负父亲所托。”

  “属下会一直守在行主身边。”探龙说道。

  落日消失在了天边,夜色从天的另一头悄悄爬上来。以明斋和照见斋都亮着灯,雁云远远地看着,然后说道:“探龙,你觉得十六行最重要的是什么?”

  “暗羽楼的人,银针楼的物。”探龙回答,“这是十六行的根。”

  银针暗羽,无常双楼,十六行百年积淀所得,就是这江湖无人能解的毒药暗器,与鬼魅般从不失手的黑衣杀手。

  雁云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当年父亲交给她那把惊鸿刃:“对于霍家人而言,最重要的,一个是十六行,一个就是它了。”

  “惊鸿刃是行主的象征,没有它便不能名正言顺执掌十六行。”探龙说道,想当年,邓渊、杨汛叛变时,没能夺走真正的惊鸿刃,便气急败坏地令工匠伪造出一把来,企图以此令当时不愿与之沆瀣一气的银针楼和暗羽楼客臣服。

  雁云意味深长地看着探龙:“所以,如果能保住银针楼的物,暗羽楼的人,还有惊鸿刃,便能保住十六行。”

  探龙见她神情严肃,问道:“行主是在担心十六行有变故?”

  “不管阴三叔拷问之人是否说的真话,只要这话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就说明有人想要十六行不太平。”雁云道,“我昨天审讯了那个飞贼,死到临头也说是偷三丝银换洛神酿喝。”

  “洛神酿?”探龙沉吟,他自然知道洛神酿是何物,心想,若有人真的有这独闯十六行银针楼的能耐和胆子,想要用三丝银交换一盏洛神酿,也不是说不通,但不管怎样,此举都是九死一生、疯狂至极的。

  “如果这飞贼真是为洛神酿而独自一人上了丹青峰,至少他跟南麟使所说之人不是一伙的。”探龙道。

  雁云点点头,此时天已经全黑了,月色清冷,星辰淡然,想来明天定是个阴天。她看向此时黑压压的丹青峡谷,唯有几处瞭望塔的位置,闪烁着微弱的火光。

  “云边客来了吗?”她问。

  “云边客已经在峡谷里等着了,若是飞贼今日逃走,他必定暗中跟随调查。”探龙说道。

  “好。”雁云抬起远望,以明斋的灯火忽明忽暗,而照见斋也在她的吩咐下,一直亮着灯。她心想,如果换作是她,也会在今晚逃走。

  此时,秦飞与玉蔻走来,秦飞说道:“回禀行主,已经按照纸上所写的布置好了。”

  “好,从今天开始,银针楼的六、七层,若无我之令不得入内。”雁云仰头看着眼前这座七层塔楼,火把照耀之下显得更加神秘。

  百年以前,霍家人就是凭着倒卖漠北的药材,修建起这座塔楼,并招揽了第一批药师,研制那些叱咤江湖的毒药暗器,再卖给江湖上深陷恩怨的人。因此,毒药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十六行最早的“杀手”。在银针楼的第六层、第七层里,存放收藏着无数古老、致命的秘方,若说那里是天守阁最令人眼红之处,也不为过。

  一切准备就绪,雁云随玉蔻起身回以明斋。

  秦飞目送两人离开,目光最后落在了玉蔻上。

  探龙一直知晓秦飞心意,只道:“自玉蔻姑娘调往照见斋,就很少来银针楼了,你若想见她,还得经常上去走动。”

  秦飞挠头:“银针楼平日难有闲暇,我尽量吧……”

  “尽量?”探龙微微抬眉,“玉蔻姑娘温婉可人,天守阁不少人倾心于她,你的‘尽量’,恐怕得‘尽快’了。”

  秦飞看着玉蔻离开的方向,心如风过丛林,波澜哗然。

  以明斋。

  此时夜空清澈,月华如练。

  坐忘台真是个好地方,葫芦心说,从这里往下望,整个天守阁的壮阔与神秘尽收眼底,其中的清冷意境令引人遐思。

  他看了看东边的照见斋,房间的主人,刚好吹灭了烛灯。

  她睡了。

  葫芦轻声一笑,这个善变狡黠的霍行主,终于睡了。

  他朝着照见斋的方向凝视了许久,确定没有动静后,翻身跳下了坐忘台。

  夜风自西向东而来,越过以明斋,越过廊桥,他似是在前面领着风儿,比风更轻更快直奔她房门。若他没猜错,照见斋与以明斋的制式是对称的。

  房门掩着,里面飘来零星西域熏香的气味,淡淡的神秘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是这里没错了。葫芦心想。他从她身上嗅到过一丝这样的气味。

  葫芦站定,看了看周围,正想找办法进屋。

  呜呼,夜风呼号,比刚才要猛烈。

  此刻,房门往里退了一些。

  咦?他暗自奇怪,推了一下,门竟然开了,或者,根本就没锁。

  他略微有些狐疑,最终还是推门猫了进去。

  厅堂无人,中间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正放着他的白葫芦酒壶,等他来取。

  “喔唷。”他明白了,难怪她今晚没锁门。先是去了他体内的蛊虫,接着撤走行风卫,现在又“归还”他的酒壶,她这是准备送客。

  这个霍雁云,原来心里雪亮,算准了他今晚要溜。

  既然一切都被她料到,她又那么干干脆脆把他的东西奉还,想来也不会难为他。葫芦在厅堂里转了转,借着月光东瞧西看,他知道这可是此生绝无仅有的一次机会参观霍雁云的房间,不多看几眼,回头一定会后悔。

  转了两圈,发现这霍行主当真是个简洁的人,无甚稀奇玩意儿,不过又转念一想,她的银针楼里收藏了不知多少珍奇异宝,想来是看腻了,就不往屋里摆设了。

  葫芦拔开酒壶,灌了一口宝华琼枝酒。

  厅堂与内室之间隔着一道珠帘拱门,帘内漆黑一片,想来是她的卧房。

  他盯着那片黑暗看了一会儿,想起这两天的过往,笑,心说道,霍大小姐,就此别过。

  月光下黑影闪过,离开了她的照见斋。

  黑暗中,紧握着剑的雁云终于松了一口气。

  离开十六行比他来时可顺利多了,他按照这两天在坐忘台上观察出的路线走,尽可能地避开行风卫。当然,这么顺利还有一个原因:行风卫得了行主之令,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霍雁云,他微微一笑,江湖上对这位十六行行主的各种传闻,在这两天都被他一一去伪存真了。

  传闻一:“年纪轻轻难以执掌十六行。”在他看来,这天守阁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像那行风卫探龙、银针楼秦飞、还有那些个暗羽楼刺客,都对她毕恭毕敬,唯命是从;

  传闻二:“从小与毒物为伍,性情孤僻,铁手无情。”他倒觉得她伶牙俐齿狡黠聪慧,一点也不孤僻,至于“铁手无情”,她对他下手的时候确实有那么一点;

  传闻三:“相貌可怖,深居银针楼从不见人。”这就更荒唐,第一次见她骑着白马横打在路中间时,这容貌气质……嗯,皆为上佳。

  看来回去以后,他得换一家酒馆听书了,这个说书先生信口雌黄得太离谱。

  丹青峡谷前,他的马儿正噗噗打着响鼻。

  “唷,任公子,好久不见啊。”葫芦摸了摸这匹叫“任公子”的宝驹,这还是他跟一个胡商赌酒赌来的彩头,胡商汉名姓“任”,对这匹马儿如亲儿子般宝贝,于是此马得名“任公子”。

  葫芦躺在任公子背上,面朝夜空,眼望群星,道:“任公子,回去了。”

  马儿长嘶一声,踏着清冽夜色,朝丹青谷口疾驰而去。

  树影中,紧随他离去的方向,一道魅影穿林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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