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此次科举的成绩不错,随着题海之法的风行,虽然有猜题的优势在,但太学考中进士的学生依旧在不断减少中。
郭谦对此有些焦虑,但却不得其法。
怎么改进?
他和陈本等人商议了许久,可却没有结果。
有人说去请教沈安,话一出口就扇了自己一下。
沈安如今管着邙山书院和宗室书院,俨然是大宋第一教育家,太学再去请教,是不是还得把太学算上?
那郭谦哪里还有脸面管理太学?
于是议事不欢而散。
郭谦很郁闷,就寻个借口出来溜达散步。
出了太学大门,他看看左边,那边是邙山书院,再过去就是宗室书院,三家书院在一条巷子里,也算是蔚为壮观了。
左边郭谦不想去,怕堵心。
他顺着右边缓缓而行,一路看着那些市井风物,心情渐渐好了起来。
“要读书就好生读书,不去作诗词,不去做文章,你弄这个作甚?”
右边有家做扫帚等杂物卖的店铺里传来了争吵,郭谦走过去,看着里面的一对父子,饶有兴趣的等待着结果。
那少年看着十五六岁的模样,有些狡黠之色,但他的父亲却五大三粗,神色愤怒。
这孩子弄不好会被揍一顿。
郭谦心中莫名其妙的有些欢喜,一种看到熊孩子要被教训的心态让他很是惬意。
少年看了郭谦一眼,说道:“爹爹,孩儿考不上进士呢。”
“那也得读书。”男子怒道:“为父辛辛苦苦的营生,编扫帚把手都编烂了,不就是为了让你读书吗?读书明理,为父一生就是吃了不读书的亏,前半生懵懵懂懂的,算是白活了。这些亏为父却不肯让你再去吃,所以才咬牙挤出了钱粮让你去读书,可你竟然说什么不想读了……”
男子随手拿起一只扫帚,显然是要准备动手。
好啊!打吧,熊孩子不打不上进。
作为执掌太学多年的老家伙,郭谦最喜欢看到这一幕。
那少年退了一步,显然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然后说道:“爹爹,您干活苦,所以孩儿就不读了,回来帮您一起干……”
这是个好孩子啊!
郭谦又后悔了,觉得不该打。
那男子听到这话就丢了扫帚,走过去拉起少年的手,看着他手心里的血泡,心痛的道:“这手本该是拿笔的,如今却去编扫帚……为父没出息,没能让你进太学……”
男子蹲在地上,抱头哭了起来。
少年也落泪了,蹲在对面说道:“爹爹,咱们家能吃饱,有衣服穿,这些都是您挣钱换来的,您……您是天下最好的爹爹……”
男子抬头,父子俩都哭了起来。
哎!
郭谦觉得眼睛有些发热,就揉了揉。
“去读书吧,为父能养活你。”
男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抹去泪水,然后催促儿子去读书。
少年说道:“爹爹,孩儿的文章诗词先生都说了差,他还说孩儿读书刻苦,可这诗词文章要讲天赋,没这个天赋你再刻苦也无用,就是白费钱粮,孩儿想着……”
“竟然是这般吗?”
男子又痛苦了起来,“为父……为父的种不好啊!害了自己的孩儿。”
哎!
郭谦也叹息一声,觉得这种事儿真的是没办法了。
“爹爹,可杂学不讲什么天赋呢!”
“什么杂学?”
“就是沈县公的杂学。”
“沈县公为父知道,就是那个文武双全的,还把耶律洪基打了半死,抢了他媳妇的那个?”
郭谦一脸黑线,心想沈安何曾抢了萧观音?
“对,就是那个沈县公。”
“可杂学不能科举呢……”
“孩儿也考不上科举啊!”
少年很是得意的道:“爹爹,您不知道,杂学是真本事,学了出来,随便找事做就能养活一家子……”
“那么好?”
男子显然不相信。
少年说道:“爹爹您知道那个邙山书院和宗室书院吗?”
“邙山书院知道。”男子有些纠结的道:“那邙山为父当年帮人赶车去过一次,咦,那上面都是坟堆,用邙山做书院的名字,那沈县公怕不是教的都是鬼魂哦。”
“宗室书院,那不就是贵人读书的地方吗。”
“是啊!”少年的眼睛猛地一亮,就像是找到了自己的路一样,再无疑惑,“爹爹,邙山书院和宗室书院教授的都是以杂学为主呢!”
“啥?宗室书院教授杂学?”
“是呢。”少年兴奋的道:“爹爹,那些宗室子都是贵人,以往咱们抬头都看不到的人,如今他们都求着沈县公教授他们杂学,您说杂学好不好?”
“好,只是……”男子有些懵了,“他们学了杂学作甚?”
“都是金枝玉叶的,他们为何要学杂学?”男子的问题很朴素,却很直接。
少年显然早就准备好了答案,“爹爹,朝中早就说了,五服之后的宗室就不管了,朝中不再发钱粮。您想想啊!那些金枝玉叶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他们哪里能养活自家?”
男子点头,“有一年为父遇到个宗室子,在渡口的时候,他嫌弃为父等人的身上汗味大,就叫人搭起了布幔,和侍女在里面调笑喝酒取乐。有布幔隔着,从外面看去模模糊糊的,就像是神仙,如今这神仙也要下凡了吗?”
“他们不是神仙!”少年很是激动的道:“爹爹,孩儿看了几本杂学的书,真的都是本事,您看,孩儿还弄了这个……”
他拿出一个东西来,郭谦探头进去看了一眼,却是个小匣子。
“这两个刀口立在这里,边上您看还能调宽窄,这样不管是大小都能进来……”
少年拿了一条竹枝倒着穿过匣子口的一头,脚踩住匣子,然后用手用力拉过去。
“您看,这些枝丫都没了。”少年得意的道:“爹爹,以往您要用刀子慢慢的刮,如今却不用了,直接一拉就好,您说可好?”
“好好好!”男子试了几次后,欢喜的摸摸儿子的头顶,“你可真是聪慧,为父心中欢喜……这是怎么弄的?”
“爹爹,这便是杂学里的东西呢!”
男子抬头,“这便是杂学吗?”
“是啊爹爹。”少年很是激动的道:“孩儿觉得这个杂学好,就省下些钱买了几本书……照着上面的学了。”
就自学?
郭谦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像是被敲打了一下。
“你要买什么?”
男子回身看到他,就走了过来。
“不……”
郭谦本想说自己什么都不买,可却有些心虚。
偷听人说话,这个可不道德。
对于一向自诩道德达人的郭谦来说,刚才的偷听让他感到了羞耻。
于是他鬼使神差般的说道:“买,买扫帚。”
“这不是郭祭酒吗?”
男子认出了这个邻居,欢喜的道:“郭祭酒,太学要好些扫帚呢,只是以前都是从别家买的,那家的没我家的好,没我家的耐用,您可是来买扫帚吗?”
郭谦看了那个在弄匣子的少年一眼,心中有些心虚,“是啊!是来你家买扫帚。”
记得杂物间里堆了好些新扫帚……老夫不想买啊!
“太学老大了,每月要废掉好些扫帚,您等等,这就好。”
男子把少年叫去了后面,父子二人一起拖了几十把扫帚出来。
男子欢喜的道:“您看这些可够吗?”
“够够够。”郭谦很纠结的给了钱,然后拒绝了男子送到书院的好意,就让他把扫帚绑在一起,然后准备拖着回去。
“那个杂学这般好用……去学吧,为父的扫帚生意还好,你看如今还做成了太学的买卖,以后太学每个月都会从咱们家买不少扫帚呢,能挣不少钱,你只管去读,别管家里。”
“……”
郭谦就这么拖着扫帚回去,一路上遇到的人都有些诧异。
“郭祭酒您这是做什么?”
谁见过堂堂国子监祭酒拖着扫帚扫大街的?
“您这是要扫大街?要帮忙不?”
郭谦纠结的摇头,心想老夫不是扫大街,只是扫帚太多了些,扛不动啊!
等到了太学后,门子见了就说道:“您这是……咱们的扫帚还有些呢,现在买早了,再说您吩咐一声就是了,哪用得着您去买啊!”
“弄进去!”
郭谦只觉得浑身酸痛,就坐在门口歇息。
陈本出来了,见状就说道:“您这是……”
“买扫帚了。”
郭谦突然觉得很悲伤,竟然哽咽了起来。
陈本心中一惊,急忙就问道;“这是怎么了?”
郭谦摇摇头,等情绪平复后说道:“宗室书院开学了。”
“他开他的,咱们学咱们的,不相干。”陈本觉得郭谦今日有些古怪,怕不是病了。
“可……宗室子都学杂学,天下人会怎么想?”
陈本只觉得脑袋被敲了一下,“是啊!天下人会怎么想?宗室子都学杂学,那些人会不会学?怕是会吧。”
他一拍大腿,“沈安……这个宗室革新他夹带着私心。”
郭谦苦笑道:“大家都觉着他胆子大,敢去触碰宗室这一块,可如今老夫才知道,他还利用了宗室书院,随后就把杂学给推了出去。这手段,老夫想着就觉得脊背发寒。当初在太学时,幸好他没对老夫下手,否则老夫怕是挡不住啊!”
当初沈安要是对郭谦下手,他就能在太学长久待下去,弄不好还能成为未来的国子监祭酒。
可沈安并未对他下手,而是选择了离去,重起炉灶。
宗室书院那么好的广告牌子,竟然就被沈安打上了杂学的标签,这家书院开多久,这个广告就能打多久。
还是免费的广告!
郭谦和陈本面面相觑,只觉得自己都变成了蠢货。
“这下他的杂学就要天下闻名了……”
郭谦痛苦的道:“一个宗室革新就被他弄成了杂学推行的机会,这人……他是蛇吗?顺着杆子就上来了。咱们……咱们太学也是他弄起来的……老夫枉自活了几十岁,和他沈安一比,都白活了。”
“罢了,罢了,这事咱们却管不了。”
陈本叹息一声,觉得太学以后的日子怕是会更难过。
郭谦起身道:“老夫要告假一日,好生想想这些事,那个……以后扫帚换一家买,就去老夫刚买的这一家,不远,出门右转,不到百步。”
他想起了那对相对哭泣的父子,以及他们的憧憬……
儒学还是杂学?
百姓会自己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