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烟龄和酒龄一样都是从半岁开始计算的。
我出生后没多久,好像是五、六个月大吧,姥爷爱我,爱得不知道怎么爱我才好,他喝酒的时候,总是喜欢拿筷子蘸着白酒,让我舔筷子头。烟也是一样,姥爷抽一口让我抽一口,我被呛得直咳嗽,姥爷乐得把我举得高高的,嘴里赞叹:“这外孙子亲的,要是个孙子该多好啊。”
我两岁的时候开始偷老爸的烟抽,被老妈发现后,用针扎我的嘴。不是真扎,吓唬吓唬而已。我被吓得哇哇大哭,姥爷训斥他的二女儿:“我就搞不明白?这男孩子不抽烟不喝酒还是男孩子吗?”
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和村子里的几个同学各自分工,悄悄地从各家偷出酒,肉,香烟,然后凑在一起到后山没人的地方开宴。我当时偷的是酒,老爸的酒就剩半瓶了,没办法,我又往酒瓶里勾兑了半瓶凉水,跑到后山滥竽充数。我们喝得抽得吃得很开心,因为酒的浓度大打折扣,我们都没把脑子喝坏,烟也抽了很多。后来王丽娟发现了我们,扬言要去告发,我们邀请她一起加入,她才作罢。王丽娟也喝了一点点酒,但没有抽烟。我们大家吃饱了开始畅想未来。
我当时最大的理想就是长大后在录像厅放录像,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看录像。每次和我爸妈去延庆大姨家,我都缠着老爸带我去看录像。周润发、刘德华、成龙这些港台明星我如数家珍。当时大姨夫家有DVD和电脑,能放光盘,还能从网上搜索着看。我不在他家看,我嫌表姐麻烦。看什么必须她说了算,而表姐最喜欢看的女明星不是张曼玉和林青霞,而是吴君如。就傻大姐那声大笑,吓得我到半夜都不敢睡觉。电脑更别提,那是表姐打游戏和网上聊天的专用工具。
王丽娟的理想是当老师,其他的小孩有的想开火车,有的想开飞机。聊着聊着小伙伴们的理想开始膨胀,有人想当科学家,发明一辆能骑上天的自行车。有人想开宇宙飞船,王丽娟想独立拥有一颗星球,她要成为那颗星球的主宰,星球上所有人必须对他言听计从。我的理想也放弃了在录像厅放录像。我的理想更玄乎,我要拿月亮当足球踢,每踢一脚,就毁灭一个星球。小伙伴们哈哈大笑。倘若我那个时候就开始写小说,就写玄幻的,现在早出名了。没想到岁数活得越大人的想象力越匮乏,不要说去写那些玄幻、魔幻和穿越的小说,那些小说我现在连看都看不懂。
王丽娟很认真地问我:‘夏焱,到时候你会毁灭地球吗?“
“毁灭!地球上的城里人太坏,瞧不起乡下人。”我叼着烟卷胸有成竹地说。我当时一叶障目了,认为所有的城里人都跟我大姨夫家的人一样,所有乡下人都跟我爸妈一样。
“那地球毁灭,你爸妈怎么办?”王丽娟问。
我想了想:“到时候我把我爸我妈我姥姥我姥爷我舅舅,还有你爸和你妈都接到土星上去。”
“那我怎么办?”王丽娟很认真地问我。
我对王丽娟有些不耐烦:“去去去,你算老几?你就留在地球上等死吧。”
“好,夏焱,这可是你说的,我现在就回去告你妈,说你在后山又抽烟又喝酒,就像一个小流氓。”
“你还喝酒了呢,你是女流氓!”我把烟头朝王丽娟的脸上扔去,没打着。
我上初中还抽过几次烟,但都没有上瘾。念大学时,抽烟开始上瘾了。参加工作,烟给我带来了很多烦恼。我家穷,只配抽五元钱一包的中南海,我的上司刘胖子每天抽的是玉溪。按说你抽你的,我抽我的,井水不犯河水。不行!就这么一盒破烟也能引来好多是非。
“夏焱,攒娶媳妇的钱呢?抽点好的吧,别总苦着自己。”
“夏焱,总抽中南海对身体不好,换个牌子试试?”
有一次科室里的同事在一起聚餐,别人都挨个发烟,不抽,觉得没意思,抽吧,怕欠下人家的情。那天我没有给大家发烟,因为我那天少装了一盒烟。平时出来聚餐我都是装两盒烟的,一盒利群,一盒五元钱的中南海。利群给大家抽,中南海我自己抽。据悉,很多人都有装两盒烟的毛病,有的人是自己抽好的,给他瞧不起的人抽次的。当然,遇到领导一定是奉上好烟了。
我那天忘记装利群了,厚着脸皮一直没有给大伙发烟,后来大家兜里都没烟了,我才硬着头皮把我的中南海掏出来。
就是一支劣质烟,又不是毒药,当我把烟递到刘胖子近前时,刘胖子像是躲瘟疫一样躲我:“什么破烟也敢往出掏?去去去,快装回去吧,我就是憋死,也不抽你的破烟。”
我当时脸臊得青一块紫一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窝叽个囊地忍受着周围所有人对我的讥笑和嘲讽。那天以后我发誓戒烟。很难戒的,当着大家的面我从不抽烟,憋得难受,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偷偷抽,慢慢地烟量逐步减少,直到最后彻底戒掉。戒是戒了,但落下一个毛病,每当我看见那些夹着烟卷做快乐如神仙状的显货,我就嫉妒和羡慕得想抽一支,但我不敢抽,害怕前功尽弃。但是想抽烟的感觉折磨的我真的很难受。我就纳闷,抽烟就抽烟吧,至于把您美成那模样?
我舅舅和我爸都抽烟,他们抽烟跟吃饭一样,平常的很。老爸烟瘾不大,在家一包五块钱的中南海能抽一个星期。舅舅的烟瘾很大,但只抽劣质烟,从不抽好烟。我给舅舅买过玉溪,舅舅很不高兴,说他自己的味觉早已失灵,好烟赖烟一个味儿,抽好烟纯属糟蹋钱。
…………
眼前的小姑夫让我羡慕和嫉妒得又想抽烟了。不就是一支破中华吗?至于把他美成那模样?小姑夫夹烟的姿势像个妓女,吐烟的神态更像是一个妓女。我真想把烟从他嘴唇上夺下来扔进垃圾桶里,太馋人了。要是王丽娟在家就好了,她最讨厌人抽烟,我爸在她面前都不敢抽烟。王丽娟要是在家,非把腾云驾雾的小姑父轰出去不可。
吃饭的时候,小姑夫话特别多。我给小姑夫开了一瓶五粮液,希望能堵住他的嘴,适得其反,小姑父酒喝得越香话就更多。小姑父问我舅舅怎么没有提前过来。他不知道我的舅舅明天婚礼也不过来。我对小姑夫说我舅舅有事,小姑夫大为恼火:“外甥结婚,天大的事也得放一放。我也有事,今天酒店的管理层有一个很重要的会,为了参加你的婚礼,我都没有去参加那个会议。”
“您那会儿应该去参加那个会,我明天才举办婚礼。耽误了您这么大的事,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咱侄子也就结这一次婚,会议多的是。小姑父我知道哪头轻哪头重。喂,你舅舅给你随了多少钱的礼?“
这本来是人家的隐私,小姑父毫无忌讳地问了出来。我爸和我妈也把探究的眼神送了过来。昨天他们就问我,我舅舅给了我多少钱。我说:“二十六万。”
我妈拿眼睛瞪我:“尽胡说。你舅舅能掏得起二十六万?”
“妈,我姥爷留给舅舅的那二十几万不是都给您了吗?当初舅舅说算是给我结婚的钱,您忘了?”
“那钱哪儿是你舅舅的?分明是你大姨的。”老妈对那二十几万人民币至今仍混淆着。
“两千。”我对小姑父随便说出了一个数字。
小姑父大为恼火:“外甥结婚才给两千?这舅舅是怎么当的?”小姑父说罢,起身走到他旅行包近前,从包里拿出一个红包。回到餐桌前,很霸气地把红包扔到我的近前,“数数小姑父给你的钱,整整三千。”
老妈开始烦小姑父了,故意问我:“夏焱,你大姨夫给了你多少?”
“三万。”我大声回答,以此打击一下小姑父的嚣张气焰。
小姑父来劲了,跑到旅行包近前又拿出一个红包:“小姑父再加五千,给你八千。夏焱,小姑夫跟你姨夫没法比,人家是领导,但小姑夫今天也豁出去了。”
我呆望着小姑夫,他把我的婚礼当成赌场了?德州扑克的玩法就是不断地加码。
我分析,小姑夫之所以拿来两个红包,是要看情形再决定给我多少礼金。我说舅舅给了我两千,小姑夫拿出三千。倘若我说舅舅给了五千,小姑夫就会拿出五千的那个红包。大姨夫的三万礼金把小姑夫逼急了,三千和五千的红包全贡献出来了。人活到这份上真不容易。
“咦?听说新娘子的父母都在美国。他们难道也没有提前过来?”小姑夫又提出了新的问题。
“来来来,喝酒,喝酒。”老爸打圆场,“建明啊,你说你们那个地方离北京也不远呀?你怎么对北京这么不熟悉?“
“工作忙,哪儿有时间来北京瞎转悠?再说,北京这个地方太热,我这个人怕热,要不是夏焱结婚,我才不会来这个鬼地方呢?”
我仍呆望着小姑夫,他竟然把首都称之为鬼地方?这要是让警察听到了可怎么得了?
“夏焱,新娘子的父母现在是不是宾馆住的呢?”小姑夫的话题又转到王丽娟的养父母身上,“让他们来别墅住吧,别墅里这么多的房间,你让人家住宾馆,传出去好听不好说,不对,好说不好听。人家大老远地从美国回来,你得让人家感到家庭的温暖……”
我真想把小姑父的嘴给缝上。王丽娟美国表姑和表姑父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个谜。前几天我也旁敲侧击地询问了王丽娟她表姑和表姑父来不来北京?我问第一遍的时候王丽娟理都没理我,我问第二遍,王丽娟跟我火了:“你好像对我表姑父很感兴趣?他来不来北京你很在意吗?”
“我只是好奇,毕竟他们是你的养父母,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说也得告诉人家一声。”
王丽娟粗暴地将手里茶杯扔到了地上:“夏焱,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我的养父养母!”说完,径直走进卫生间,把门反锁住。我敲了两下卫生间的门,王丽娟不理我。她在卫生间里呆了足足一个小时才出来。出来后的王丽娟像是变了一个人,对我百般温柔,吓得我够呛。
昨天我爸和我妈当着王丽娟的面也提出了王丽娟养父母的问题。那是王丽娟第一次给我爸妈掇脸子,目光凶狠地瞪了我妈一眼。我爸和我妈从未见过这阵势,吓得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小姑夫没眼色,就算王丽娟给他掇脸子他也无所谓。照样锲而不舍地询问下去。幸亏王丽娟不在家。小姑夫的嘴唇还在蠕动着,他说什么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连一句正经话也没有,全是废话。若想制止小姑父没完没了地提问,唯一的办法就是以毒攻毒,我要没完没了地向他提问。
“小姑父,现在当上了队长工作很忙吧?”我开始提问。
小姑父喝了一口酒,摸了一把嘴岔子,又点燃了一支香烟:“忙倒是不忙,就是前几天,跟我的那个下属生了点气,现在胸脯子还有点憋得慌。”
“他是怎么惹您生气了?”我佯装很感兴趣。
小姑父冲我摆摆手:“不提他,不提他,一提起他,我这胸口就憋得慌。”
我呆望着小姑夫,心想:不提就行了?您不憋得慌,我们大家就得憋得慌。我讨好般地给小姑夫倒酒:“您还是说说吧,您的下属是怎么让您胸口憋得慌的?”
“唉,那个人,我都没法说他。那个人整个废了,谁嫁给了他算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了。那个人的岁数比我小一岁,今年五十,你让干什么,他什么都干不了。今年,酒店为了扩大盈利,把院子租赁给了夜市大排档的摊主,收点租金。但酒店有规定,凡是进酒店入住和洗浴的顾客可以把小车开进院子,来吃烧烤的,小车一律停到院子外面。就这么点事,我的那个同事说他干不了,说他看不出来哪辆车是吃烧烤,哪辆车是住宿和洗浴的。你说,他说的这是人话吗?看不出来你跟踪呀?去住宿和洗浴的咱不管,去吃烧烤的,咱让他把车开出去。当然,是有不想往出开的,跟我争论,还对我推推搡搡的,扬言要打我,我不怕挨打,他们能赔的起钱,他们尽管打。也有脑筋活泛的,悄悄给我三十块钱算是停车费。人家给钱了,我当然让停了。夏焱,不是小姑夫跟你吹,我当保安,那是哪个领导见面都要竖大拇指的。保安的职责是什么?那是要保证酒店每一个犄角旮旯的安全。要积极地去发现问题,并且迅速解决问题。……”
我感觉小姑夫要跑题,我领教过小姑夫,一旦吹上了,万能胶都粘不住他的嘴,我笑眯眯地对小姑夫说:“您还是再说说您的那位同事吧,他是怎么惹您生气了?”
“夏焱,你知道那个人窝囊到什么程度?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他还敢去管那些吃烧烤的人?不管也行,你倒是像其他同事那样,懂点事呀?别人有时候也懒得去管那些吃烧烤的人往院子里停车。可人家知道干不好工作平时都会孝敬孝敬我,给我买瓶酒买盒烟请我吃顿饭什么的。那个人就是个铁公鸡,一毛不拔。不舍得花钱,跟我说说话总可以吧?嘿,一句话没有。我跟他上一个班能把人憋死,一句话都不说。问他话,有时候他都不理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发呆。”
通过小姑夫的描述,我对那个人有了初步了解,首先是废了,其次是窝囊,再往后还嘴讷,八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响屁。那个人跟我的性格比较相似,我大姨夫也是这么评价我的。
“我当保安,那是没办法。“小姑夫接着说,”小姑夫前年出车祸的事你知道吧?那孙子当初只想赔我十五万,那我就干了?咱交警队有人,打官司我还怕他?……“
我赶忙冲小姑夫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小姑夫,您出车祸的事我知道,伤心的往事咱不提,您直接说您要是没有出车祸会怎么样?”我无法容忍小姑夫跳转话题,这一转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对对,伤心的往事咱不提。我要是没有出车祸,现在健康人一个,我会去当保安?我们那儿现在送外卖可挣钱了,一个月能挣四、五千。我要是没有出车祸早就去送外卖了。“
我呆望着小姑夫,他什么时候才能转入正题。我想知道那个跟我一样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的人到底怎么把小姑夫惹着了。
“我当保安,好歹内退工资还将近两千呢。他不行,没有工作,没有单位,就靠保安这俩钱养家糊口,一个月才一千三,怎么养家?我劝他别干保安了,去送外卖,多挣点钱,这话有什么错?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他不爱钱。你说他说这话有人信吗?哪有人不爱钱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不爱钱还是人吗?”小姑夫往嘴里送了一口菜,紧跟着美美地吸了一口烟。
我感觉小姑夫是再骂我,我不是不爱钱,我是不想为了钱放弃我的自由。那个人当保安也好送外卖也罢,那是人家的自由,小姑夫不应该对人家的选择横加干涉。
老妈或许早就嫌小姑夫烦了,早早地吃完饭离开了饭厅。老爸也撤退了,去客厅跟老妈一起看电视,小姑说她头痛去给他们安排的客房休息,餐桌上就剩下我和小姑夫了。我也想撤退,和小姑夫谈话真憋得慌。可人家毕竟是长辈,又二十年不见了,想聊就聊会儿吧。
王阿姨走到桌前,很为难地对我说:“夏总,您母亲让我往下收拾。”
“王阿姨,收拾吧,收拾吧。我们早吃饱了,就是再聊一会儿天。”我对王阿姨说。
王阿姨开始收拾,小姑夫自顾自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对停止收拾餐桌的王阿姨发脾气:“收拾呀?你看我干什么?我喝酒不用吃菜。快点,快点往下收拾呀?”
小姑夫对我妈以及对我的不满意全发泄到王阿姨身上了。这种指桑骂槐的伎俩对于小姑夫这样的大老粗也应用的得心应手。
王阿姨冲小姑夫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我马上收拾。”
我看小姑夫对王阿姨的态度有点过分,想岔开话题:“您还是说说您那个同事,他是怎么惹您生气了?”
“就前些日子,他老婆跟人跑了,我劝了他几句,没成想他上手就打了我一个耳光。我不还手,我让他赔钱,一个耳光五千块钱不多吧?没成想那是一个舍命不舍财的主儿。我把这事上报给了领导,领导把他开除了。他别以为被开除了就没事了?我会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断一条腿,不是小姑夫吹,小姑夫别的本事没有,打架?打从娘胎里就学会了。“
就在我的身边,”咣“的一声,一个盘子落在了地上,王阿姨慌慌张张蹲下身去捡,打碎的盘渣子把王阿姨的手划破了。我赶忙去取药箱给王阿姨拿止血药,我妈疯了似的冲了过来,指着王阿姨破口大骂:“你眼睛瞎了?!这盘子是花钱买来的,不是大风刮来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会赔的。“王阿姨低着头继续徒手捡碎盘渣子。
我妈更来气了:“赔?你赔的起吗?想不想在这家干了?不想干,滚!”
我知道我妈早就嫌小姑夫烦了,明天结婚还有一大摊子事,小姑父没完没了地喝,的确耽误事。我妈不好意思冲小姑夫发脾气,于是她把王阿姨当出气筒了。
我拿着云南白药和创口贴,蹲下身询问王阿姨的伤势:“王阿姨,怎么样,伤得重吗?先别捡了,我先给您上点药。”
王阿姨仍是低着头:“夏总,没关系的,您去忙您的吧。”
我强行把王阿姨的手拽过来,给她的伤口上涂撒云南白药。王阿姨抬头看我,她紧闭着嘴唇,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流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