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家兴于此朝,司徒豫可说是凭一己之力让家族姓氏成为了整个青川几乎与上官齐名的复姓。
此人初在军营为副尉,盛传他与昔年大将军林崇是拜把兄弟。年近三十以武将之衔参科考,竟成绩斐然,就这么堂堂正正转了文官。
司徒豫其人巧言善辩,又有武将之刚勇,登朝堂后近天子的机会多了,很得圣心,步步高升。许是因不走寻常路又或性子、行事作派不得人心故,此人在朝中口碑并不算好,附庸巴结之流多,真心敬慕追随者少——
又有何妨碍呢?世事的道理无论朝堂江湖,得主上青睐便是前程无忧的通行符,他无须往下看纠缠于真心假意,只须往上看,牢牢提着圣心愉悦并不时在重要关节上立一功。
有关此人传闻颇多,与大将军林崇的兄弟情谊只是其一。另具说法,永康九年咸元宫变,其后主谋也是司徒豫。
君上要杀人,自有近臣辅助谋划。司徒豫就是最得君心的近臣,又是林崇的知交,能文能武。
将这样一个角色安排给他是顺理成章到连普通百姓都想得出的可能。
大将军林崇在雪夜咸元宫暖阁遭十三名宫婢勒杀是举世皆知的结论,甚至已经载入了书册成为了正史。
但此变乃崟君阮佋筹谋、实为君臣较量的阴谋之论同样满青川,只鲜有人明言,成为了心照不宣的秘闻。
又是一年冬,已近六旬的司徒豫站在凌霄门下,甚魁梧,身姿亦挺拔,叫人觉得那身素缟极不衬他,过分单薄。
而他突然大笑起来,比先前门楼上阮佋更见张狂,且清越,全不似六旬之人。“原来如此!”他止笑高声,“祁君陛下所谓另有复仇之法,是要灭阮扶林。无怪咱们的新君,大将军遗孤,一路配合敞开国门迎诸君入境。”
他大步后退,直退到城道两旁百姓直接视野内,足以仰头便望见没靠近楼墙的阮仲:
“新君为改国姓,不惜联手敌国至本国于险境,陛下,”他转而向阮佋,
“您终究是信错了人!养虎为患哪!”
阮佋闭目不言。
阮仲终于结束了漫长沉默开口:
“数日前就在这里朕昭告天下,国姓为崟,并无更改之说。但有三件事,既然大人提到林家,择日不如撞日,朕想亲自确认。”
他转身下门楼,脚步凛而疾,经过阮雪音身侧时看了她一眼。
阮雪音接到了这一眼,脑中图景却不分明。三件事,自然有咸元宫变,还有——
若真如方才司徒豫疯言,顾星朗和阮仲结了默契,那么顾星朗认为当年帮阮佋成封亭关谋划的同样有司徒豫,所以要阮仲此刻一并确认,才好有仇报仇。
第三件呢?
严格来说前两件与自己无关。但他那一眼分明看得意味深长。
东宫药园?
司徒豫是阮佋臂膀,哪怕药园为隐秘,或多或少要比一般人知道得多些?
阮仲已经出凌霄门走上城道,站在了司徒豫面前。
“咸元宫变是否圣君与大人谋划。”
司徒豫没声。
阮仲上前一步迫近。
“分明差不多身量,”司徒豫平视阮仲,“放在二十年前哪怕五年前,臣都是无惧的。但今日,怎么就生了怯呢。”
他不像在问阮仲,果然很快又去望门楼上阮佋,“陛下您说,是因为年纪么?老了,气力不如年轻人,对峙时也便不自觉露怯。”
阮佋睁眼,靠近墙边发出极长一声喉音,“你别总想着出手,就不会露怯。这些庙堂上长大的年轻人,多少还讲些礼数,你不先动手,他们不会轻易动手。”
他不着痕迹瞥一眼近旁顾星朗。
“上官朔文士病重,吞药自尽这种事,臣做不来。”司徒豫道,收回目光复向阮仲,“不是。”
算是答了咸元宫变。
阮仲并不追,继续问:“那年封亭关之战,战封太子之薨,大人有否参与。”
“没有。”
“东宫药园案,大人知道多少,圣君昨日最欢楼所述,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若有假,真相为何。”
“臣一概不知。臣从昨夜至今晨携众位同僚候于宫门内等太子薨逝之定夺,连昨日最欢楼圣君说了什么,都不及打探。”
阮仲转身,快步往凌霄门回,高声道:
“司徒豫谗言惑上,策划咸元宫变残害忠良,此罪一;参与封亭关阴谋致使战封太子薨逝,引发今日乱局,此罪二。两项罪状,一不利内政,二不利邦交,自该以死谢罪,给祁国以交待。”
“贼子!”司徒豫大喝,“林崇与后宫嫔御私通生下你这外姓人,扰乱皇室血脉祸及朝纲,万死不足以偿!圣君不计前嫌,冒天下之大不韪让你登了君位,你却恩将仇报,污蔑忠臣只为私怨!如此德行,怎配为君!”
“永康元年秋猎,邱美人是被扮作宫女送入的林将军营帐。”凌霄门上,顾星朗启口,
“也就是说,他很可能至少在当时,并不知那女子是后宫嫔御。有人深谙他秉性,知道送上门的姑娘他不会拒绝,于是排下这一出,叫邱美人得子却非龙嗣,也就为日后发难埋好了伏。”
司徒豫眸色变两变,因身在城道间离众人皆有距离,没人注意到。
阮佋颇玩味,转身看顾星朗,“有意思。接着说。”
“永康九年咸元宫变,大将军林崇被杀,青川皆知,便不用说了吧。”
“有谁听懂了么?”阮佋回头向满城百姓,“有人信么?”他使出了浑身气力,声音粗嘎挂着喘,“名震青川的少年祁君,被戏称近百年来皇室最好的脑子,顾星朗,你说一遍,让你岳丈我,也见识见识。”
日光自云层中钻出来,一束一束离得有些远,打在门楼的灰砖城道的石板上,像荼白的渍。
但天是亮多了。水汽也因日色起而于顷刻间蒸腾掉大半。
顾星朗轻点头:“先说逻辑,再说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