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是有哪句话哪个词戳了他心神,阮佋眯眼看顾星朗半刻,
“如果是你,杀不杀。”
杀不杀当年的林崇。
挫不挫今日的纪桓。
顾星朗没答。
阮佋满意,扶着楼墙探身往下看,看不见阮仲,对方仍立在凌霄门正下方。“说吧,”他复向顾星朗,眼却望满城崟国百姓,“不要命,要什么。”
“方才说了,崟国冬季湿寒,哪怕皇室也多以烧炭取暖,太难捱。蔚国虽冷,冬有地龙;祁国暖些,铺设地龙之所亦多;白国更是四季如春。圣君不若携族人迁往其他三国。”
这番话说得过分轻描淡写,只像真正邀约。
阮佋一怔,再次嘎声笑起来,“贤婿啊,你可知我阮家三百年,到今日总共多少族人?”
“分至三国,应该还招待得起。”顾星朗一壁答,转而向长阶下的慕容峋,“蔚君你说呢。”
慕容峋距长阶有距离,闻言稍默,旋即高声应允。
阮雪音看竞庭歌,竞庭歌正神情叵测瞪着慕容峋。
阮佋颤巍巍下阶梯。“如何安排,我跟谁走,何时出发,你们商量好了来接便是。”他忽不再自称朕,“有女儿们在,去祁去蔚都是一样。看样子韵水那头也都准备妥了,也对,白国女君与贤婿你有旧谊。”
颤巍巍,碎叨叨,分明才五旬,却因痼疾起、须发白、接连变故而似六七旬。
还是自保之法呢?
阮雪音看着他下阶梯,走过来,走到自己跟前。“你我约定的是保阮氏基业。”他低声,“树倒猢狲散,基业就没了,哪怕还留着命。”
她不及回,对方继续往前走,颤巍巍,碎叨叨,竟是走到了更远处的纪晚苓跟前。
“写家书的时候,问你父亲好。”
阮雪音和竞庭歌没听到他对纪晚苓说的这句。
太远了。只依稀能辨是简短一句。
“我跟你说过么,永康四年三月之前,纪桓也在锁宁城。永康三年十二月他就来了。”
竞庭歌秀眉一挑,“昨晚问你你不说?”
“昨晚及之前他没对纪晚苓说过话。”
竞庭歌闻言凝眸细细望,“还在说。”
阮雪音也竖着耳朵望,实在听不见。“一月十九那晚明光台上官妧说过好些话,关于那崟国少年郎,关于纪桓到过锁宁城,”关于危险的其实是纪家,“彼时我都三分信七分疑,只道是转嫁罪责的伎俩。”
竞庭歌哼一声,“现在?”
“现在那崟国少年郎的事为真,纪桓到过锁宁城是几方说辞都一致的几乎事实,而阮佋正在同怎么看都该无话可说的纪晚苓说话。”阮雪音转而向竞庭歌,
“假设上官妧那晚对我说的每个字都是实话,都是上官朔教的实话,你当初摔马进相国府便是故意的。”
竞庭歌瞪眼如铜铃,“这也是上官妧说的?”
“嗯。”
“上官朔这老匹夫简直阴魂不散,这么早就开始算计我!我以蔚国谋士的身份与上官朔共事,又同时煽动阮仲逼宫还与祁相勾结,我是有病吗?”
“你一直有病。”阮雪音余光瞥见顾星朗也自门楼上下来,想起他手上有伤,不欲与竞庭歌多辩,“纪家那头你若真有牵连,此期间霁都若有生变可能,你最好早告诉我。出了事我饶不了你。”
臭丫头何曾说过这种话?竞庭歌一口气险些没上来,眼见对方疾步近乎小跑朝顾星朗去,压着声量道:“先对付你和你爹的约吧!”
阮雪音拉了顾星朗便往雩居去。纱布药剂皆在卧房,小小一间,古色古香。顾星朗坐在窗边由她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冷不防看见案上大捧雏菊,竟新鲜,该是日日打理。
“你昨日才归,房中花倒开得好。”
阮雪音正埋头一边蘸药涂抹伤口一边轻轻对着吹气,随口答:“她们每隔两三日会换。”
雏菊素白,哪怕宫中新丧亦不违礼,摆着无碍。“阮仲送的?”
阮雪音方反应,抹药的手一顿,“不是。宫里摆放鲜花稀松平常,祁宫里不也一样。”
“不一样。祁宫冬日没这么多鲜花。”方才在前庭也看到许多粉白大朵,他还以为是因丧礼,此刻想来,太子的丧,她居所摆这么多花作甚?怕是一个多月来不间断送,虎狼之心。
外间不知正怎样腥风血雨,阮仲人在凌霄门下,怕是今日就要处置司徒豫等人,一报父仇,二肃朝堂。阮雪音不愿因这些事再添乱,没接口,涂药毕开始给他包扎,
“你们俩何时定好的今日这出?”
顾星朗稍默,“宁安槐府喝酒那夜。”
“喝倒慕容峋之后?”
“嗯。”
“定策而已,”阮雪音缠绕纱布不停,只觉冤枉,人人都道是为了她,“何至于打架又斗酒。”
“打架斗酒是真忍不住。”顾星朗抬眸,“单冲这雩居里的花,我就想再揍他一顿。”
多话了。“闵怀太子是他动的手么?”
“应该不是。他是崟君,要寻一个时机让我对天下人讲出这段因果不难,无谓杀太子造今日场面。”
“原来你早就在查林崇的事。怎么想到的?”
阮仲生父为谁,连她都是此回锁宁才从阮佋那里知道。
“没有想到。一直只是在查他身世,出生时间,邱美人,秋猎,这些是早就划定了的,苦于无更多线索推进。是他即位之后流言四起,有了林崇这个确切说法,我才关联始终,去祁南找人,总算赶在赴封亭关之前拿到定论。”
所以前期他毫无动作,锁宁城内崟蔚暗涌翻了天,祁国只是袖手。
他在办事。所谓等时机从来不是干等,而他反应动作之快实该叫三国胆寒。
“宁安那晚你一提,阮仲就答应了?”
“共赢之事,他有何不答应。这点脑子气魄都无,怎配做我对手。”
阮雪音心道你二人方才不是队友么?醉酒定大计也是很令人钦佩。
“你打算送阮佋去何处。”
“韵水。”
阮雪音抬眼看他。
“已经和惜润说好了,她那边一应布置皆妥当,只等人过去。”包扎毕,顾星朗反手握上她手,“小雪,我尽力了。”
没要阮佋的命,没要阮家任何一条命,而以此种方式终结了阮氏王朝促成了朝代更迭,青川三百年也是第一例。
阮雪音自然明白,他在天下人面前将缘由说得很清楚,是为了她。
那她再说想保阮氏基业甚至付诸行动,就是辜负他情意更辜负他苦心。
“小雪,”本就坐在一处,他看进她眼睛,“争霸之世,时局中的人是不能没有立场的。阮佋于我乃杀父仇怨,我以此相报算是留足了情面;而阮家自此出局受三国制挟,永不得再搅动青川风云,于你,于我们,都是好事。”
没了皇族身份,以庶民之姿被流放三国,阮雪音的时局立场便可以彻底摆到祁国一方而不受世俗指摘。
她亦不必再因此为难。
“阮家三百年争斗,杀人饮血,戾气已经很重了。”他紧一紧掌心纱布间她的手,“回归山野,未见得不是好事。”
但阮佋不会束手就擒。他自己就擒和阮氏出局是两码事。他方才一口答应语出配合,不过是以退为进等着阮雪音履行约定。
“有些约定,计策而已。”顾星朗当然记得最欢楼内阮佋的话,也就大致猜到了是何约定,“他之所以不与其他人定约偏偏选你,不惜拿瞒了几十年的东宫药园做交换,只因他笃定你牵制得了我。”
他再靠近抵上她面庞,“你真的可以。所以听话,不许跟我对着干。”
这算美人计么?阮雪音盯着他凑得极近的眼睛,忽觉被他握着那只手有些濡湿,赶紧低头掰开看,纱布上果然浸出来血渍。
“都说了别使劲,这么深的伤口一时半会儿愈合不了。”
顾星朗不以为意,“不流血何以表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