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便是颜衣对老师的自述。显然是怀着竞庭歌期间,很可能就在临产前不久。
这个故事里没有老师,除了那枚被当作人情送给纪桓的珠花。
老师的珠花。姑娘们长久生活在一处,相互换东西用再寻常不过,而老师的东西终究由颜衣交给了纪桓。
就像老师极可能在上一年的十二月已经顶着颜衣的脸认识了纪桓,才会有分明初见,却似久别重逢。
这番自述完全是老师在重述。她若为了将自己摘出来而刻意隐去一些话,没人能拆穿。
人生若只如初见是唯一破绽。
这几句她不能隐,否则无法解释颜衣与纪桓这场黄粱梦境般的一见如故。
阮雪音莫名相信姝夫人的观察和判断。
而这件事还有前情若连偶尔进出药园的姝夫人都能瞧出三分,世故如文绮,沉慧如落锦,又都是旁观者,恐怕也有察觉。
颜衣自己呢?当局者迷,后来是否有所悟?
实在很想过去近身聆听,也就能细分辨众人神情。
竞庭歌沉默在飒露紫上,半晌问:“讲完了?”
以她一向尊师重道之作派,算是相当无礼。惢姬浑不在意,“她就说到这里。”
又半晌沉默。“她既留了话叫我不必寻父,那么故事我听了,到此为止吧。老师与几位前辈还要做什么求什么,继续便是。”
祁境驻军中隐有马蹄声自东南来。
沈疾很快出现在华辇下对顾星朗低声禀着什么。
不远处军帐前淳风亦走出来,咂巴着嘴还在吞咽,于纪晚苓身边站定,又转而循马蹄声张望。
她先看到了纪齐的追风。
然后另一匹深棕高马,行得稍慢些,却也英姿勃发。
“不是吧。”她微张嘴,“征战之事何时劳动起老人家们了?真要劳动也该柴将军来吧?你父——”
她刚回头向纪晚苓,后者已经迈步去迎。纪齐飞身下马,待纪桓至正好接应。
纪桓一身常服,天青色,相比素日浓赭或松柏绿清爽了许多,也便显得不似权臣,更像避世的大儒。
他没去就纪齐的手,径直往华辇前见君上行跪拜礼。顾星朗亲自下辇搀,纪桓不起,请旨意想与惢姬说几句话。
自然便允了。阮雪音只觉得整颗心提起来,下意识望竞庭歌又望老师,一时弄不清该为谁提心。
老师一直是着淡青色的。阮雪音看着天青色的纪桓步步朝篷车去,还着鸨母衣裳花里胡哨的文绮、缟素的上官妧和那匹平平无奇拉车的棕马,忽都成了点缀。
十二月青川西北荒芜的平原上,只剩下多年前那个十二月锁宁城北的青色。
“来晚了,只听到惢姬大人后半讲述,还是君上命人往回传的。”至车前,纪桓开口。
“见过纪相。”惢姬开口,全不闻波澜,“草民有疾,不便下车,已经求了二位君上允准,失礼了。”
纪桓点头,伸右手从左袖中拿出一张细细卷好的纸,展开,“照岁清晨此画出现在老夫窗前。”
隔着半角篷布惢姬眯眼看,“是圣君的御笔,就会把颜衣画得格外爱笑,其实她没有那么爱笑。小雪让粉鸟送的吧。”
阮雪音听见了,遥遥在华辇这头答“是”。
“我初见她时,她也不怎么笑。”纪桓道,“隔着河岸就笑了一下,自此难忘。”
颜衣与纪桓初见是在浮桥上,不是隔着河岸。来了。阮雪音只觉得高悬的心扑通乱跳。
“原来纪相那么早就看见颜衣了,无怪她说,似要被你盯出个洞来。”
一人在桥上一人在桥下时确能叫做隔着河岸。今日陈述纪桓只听到后半段,所以老师此言算在钻空子圆场?
只要纪桓不细述初见场景,就拆不穿,而如此场合,两位年纪加起来近百,很可能不会细述。
“多谢。有生之年,还能让我知道她名姓,来路与归途。她已经,确定不在人世了么?”
“是。”
那沉默应该最多两瞬。阮雪音却觉得奇长,倏然便到了黄昏。
“她既将这段始末都讲与了惢姬大人,是否提及,北方有石名紫翠,晶莹剔透,昼绿夜红。”
又两瞬沉默,是老师的沉默。“提了。”然后她答,很快伸出一只手,手中似有匣,“她说答应要拿给你看,每次出宫都忘了,后来交与草民保管。纪相,请。”
纪桓伸手接匣。“她说此石产于青川极北,白昼受日光照射呈绿色,夜里于灯烛下观却是近梅的红。”他低头开匣看。
没了下文。
“今日天阴,无日光;尚未入夜,亦无烛。这种时候是紫色,故称紫翠玉。”惢姬缓声。
“原来如此。”
颜衣打小生活在崟东,哪里会见过更遑论拥有青川极北的一颗奇石。自然六年间走遍大陆的老师才做得到,这约定是老师和纪桓的,应该就发生在他们初见的那一次,或者第二次。
怎样的相识和对话,竟让堂堂纪桓分辨不得,自此谱出了另一个故事。
阮雪音甚觉堵得慌,华辇蔽天,偏无从开口。
“多谢。”便见纪桓复伸手,连石带匣归还。
“纪相留着做个念想吧。她既向你提了此石,又交与我保管,必是希望若有机缘,仍送给你。”
纪桓背影如山石,极微弱起伏,似有一叹:“她送过我东西了。这珠花我多年收着。”
阮雪音根本看不见,只凭话声跟。但竞庭歌所在位置是恰能看见所有这些来回的,尽管远,到底能。
她面无表情。
阮雪音确定纪桓说完珠花之后,观背影动作该是拿出了那朵珠花,那瞬间,文绮极不显著回了一下头。
是向篷车之内,对老师。
她知道,至少猜到了。纪桓还浑然不觉么?
“知道。”老师应,“她当初回来还骗我们说弄丢了。”
纪桓没听到前半段,连珠花是老师的都不知道。
“蓝紫的铁线莲,我也栽在霁都家中,一年比一年更盛,已经爬了满墙。宾客观之都称奇,说从不曾见此品种,也是你们在药园的成果吧。”
“是。原来颜衣还送了纪相花种。”
阮雪音莫名觉得花种也是老师送的。那深海般的复瓣铁线莲缠绕在她和竞庭歌屋外的南墙,也有许多年了,愈发深沉不足道。
纪桓点头,“多亏珮夫人千里送画,方得今日见故人挚友、了当年遗憾的机缘。小女这些年,也多亏惢姬大人费心。纪桓在此谢过。”
“纪相客气。您若不来,草民也会将东西给庭歌让她转交。您若当真难忘故人,想为她做些什么——她的死,她的遗愿,她留给庭歌的传承,纪相都是帮上忙的。”
该有一些缺失,毕竟文绮与落锦的两段自述只阮雪音和竞庭歌听过。纪桓一时没答。
惢姬亦反应过来,稍默复扬声,一把嗓子吊得极高以至于喑哑更甚:
“东宫药园四名药师,其中三名为前朝之后,姓程,姓韩,姓宇文,十一二岁入崟国皇家药园,三年之后秘密进东宫,期间培育药植尤其奇毒无数,并搜集了阮氏近两百年来荼毒三国的众多凭据,”天冷,羸弱,撕扯着嗓音,该是辛苦,她停了停,
“有些是药毒本身,有些是方剂,分别研制于哪年、会致何病、有何症状,都详细配了说明;结合兆、许、大焱三国史载皇室成员各种怪病亡故,包括许国那场瘟疫,最后一位焱君吸食的所谓延年之香,都能找到源头。我们在东宫药园那十年间制过的药毒,近几十年大约也用在了现有三国皇室,都有,都能比对以自查。”
茫茫边境,三国交界,柔哑妇人声震天又坠落。众人未及听懂,文绮唤:
“阿妧。”
缟素的上官妧应,抽身去篷车后面,忽闻一声轰响,该有什么东西从车上掉了下来。
该不轻。上官妧是一路拖着它再出现的。
一只堪称巨大的斑驳木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