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边境时他就和老师对过,一字不差,真的记了整整二十三年。
然后老师从车内伸手将紫翠玉赠他,只说是颜衣遗物。
有些事无论何时想起来都是唏嘘的,比如老师和纪桓这段。她撇过脸看满墙蓝紫,视线有些糊。
“她与我相谈甚少,许多往来都无声,却默契。我知她必有难言之隐,我也有,故都不戳,同行罢了。”
为何会莫名其妙同行,回头再看,纪桓是有数的吧。老师在做的事很可能就是他赴锁宁的原因。
可迄今为止她们听到的一应说辞,昔年老师出宫,为的都是配合药园计划的排布。
显然纪桓不是。
“到第三回再遇,她明显戒备少了些。”她们出宫都是走老师设计的唯一路线,边境时就说过,“也爱笑了些,虽仍谨慎,仍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到底算朋友了,我主动邀她共早饭,才知她那般能吃,且有活泼一面。”
老师沉郁而颜衣相对欢脱,却无论如何都是负重前行的药园中人。她们戒备、生人勿近甚至于眉眼间暗藏心事,这些都是一样的。而初识拘谨,越往后话越多,同样是人与人相处的常态。
男子于这类事本就大意些,一模一样的脸,平生一回的奇遇,又兼女子善变、对方本就是个谜——
当局者分不出、根本想不到是换了人,情理之中。
他没再继续说,因为后面的故事天下皆知。而浮桥之前属于他和老师的这段,注定只是隐没的序章,永远不会被流传。
两个人都又望了许久的铁线莲。
“曜星幛与山河盘如今都在我这里。”半晌阮雪音道。
纪桓转身往园径上走,“蓬溪山秘器,珮夫人倒来与臣提。”
“不知纪相大人昔年赴锁宁究竟为何故,但若与老师行事相重合,我想,或与这些蓬溪山隐秘有关系。”阮雪音跟上,并行园径间。
纪桓走得稳,没为任何一字停驻,“后来臣也想过,却毕竟不知药园前尘,是长役过后,最近关联,方得了些眉目。”
“定宗陛下昔年遣纪相入锁宁,是为寻找寂照阁过关之法?”
纪桓终停步,“夫人又为何觉得与寂照阁有关?天子禁地,夫人不该染指;皇室密令,夫人更不该打探。这些话您与臣说,臣可以做到过耳即忘,但若让朝臣们听了去,”他淡望远天,
“夫人处境本就维艰,更当谨言慎行。”
是激进了。她转话头:“瑜夫人离宫授课,纪相该有话说。雪音此来,正为聆训。”
纪桓难得没道臣子本分、敢与不敢的话,又走一段,徐徐开口:
“臣得先君信重,为君上授课近十载,个中情分,忠义不足以表。瑜夫人虽是臣之女,一朝入宫,前程便不是臣等能过问的。所以珮夫人因此言聆训,实无必要。但有些话,臣斗胆,想向夫人谏言二三。”
“还请纪相赐教。”
“青川三百年,无论哪国,拱卫天子的一直是士族。”
阮雪音乍听不明就里,只蓦然想到影宸殿内阮佋曾对她和阮仲说:皇权因何而立,便得因何而固。
“皇室百年,统领家国的诸多法则中,联姻始终是卓有成效的一项,故而大到国与国,小到族与族,屡行不爽。姻亲关联,甚至在要紧时候起到过比杀伐更强大的作用。珮夫人读史明政,无须臣举例说明。”
阮雪音不动声色恭听。
“今君上钟情夫人,欲破传统而定新规,后宫三千佳丽之制不复,实是断了诸多士族的门路,伤了一众朝臣的心。”
世伐专宠不止为天家,也为大族自身荣辱,她早该想到。而纪桓此时,算是犯了大忌在与宫妃论政?
“这些话,数日前明光台上,臣亦以老师的身份告诫过君上。纪氏随太祖立祁,无论如何会鼎力护天子;但我大祁广袤,世家如林又各具家史,有些先河现在开,不是时候。”
统一大计为上,任何不利皇权固、君臣谐、国家稳的先河,都不该开。所谓攘外先安内,如今不是破传统改新制的良机。
“天下一统,大业在前,士族高门满朝股肱们心中自有一杆秤。本宫相信他们,算得懂利弊,分得明轻重。”
纪桓直摇头,“有些理,有的人不认;有些理有人认,偏生不买账。人有大义,也有私念,历史的发生起于一颗碎石投湖心。”他持续淡望渐暗天幕,
“太年轻。君上也太年轻,妄图以无双之智、一己之力把住所有关卡。”
至少在这一刻阮雪音完全相信了纪桓的忠义。
“相国教诲,雪音铭记于心。”
“她将山河盘给你,是真打算不问世事了?今又在何处,蓬溪山?”
恐怕就要见面了,阮雪音心答。下月天长节,宗室、名门入霁都朝贺,以顾星朗最近布局动作,上官宴怕也要来。
七月,正当竞庭歌临产。
麓州那头现下什么局面?
晚饭终没在相国府用。阮雪音走走站站一下午,已觉疲乏,赶上纪平回来照过了面,与淳风动身回宫。
纪齐自也并全家在后门相送,阮雪音总觉他讪讪的,脸上青白红紫一再变幻,精彩之至。
“纪四公子近来怎么了?与柴家小姐在闹别扭?”上得马车,阮雪音问。总记得柴一瑶不是爱耍性子的人。
淳风本知纪齐这一向反常,闻言也有些明白过来:无怪早先论亲事他嘴硬得很,怕是真吵了架,不敢回家同父母兄嫂说,才天天找自己撒气,练个马大喊大叫。
“不甘心吧。”遂道,“暗慕了竞庭歌这么些年,一朝变亲姐,还要奉父母命马不停蹄与另一个姑娘相处、谈婚论嫁。是别扭。柴一瑶也无辜。”
阮雪音无奈摇头,“他对竞庭歌全不了解,所慕不过心中镜像。我瞧那柴小姐明快爽利,纪齐又是个上进血性义气之人,其实般配。”
淳风好笑,“嫂嫂你跟那小子又打过多少交道?很了解似的。”
“就冲他为了你同沈疾打架。别看素日嘴不饶人,你受委屈,他不含糊。”
沈疾两个字很久没人同她提了。
为着避,她近来也都不去挽澜殿。
今日却是避不开。
阮雪音顶着不到三个月的身孕出宫,天黑了才回,顾星朗火冒三丈,人已经等在鸣銮殿前宫道上。
淳风的马车本如常要从偏门入,近皇宫被戍卫拦下,传话称君上就在正安门内,请夫人与殿下走正门。
戍卫两排自正安门纵贯向鸣銮殿,静默,偏气势如虹,下一刻就能上阵杀敌。
“这阵仗,哪里是等爱妻,要收拾人吧。”淳风挽着阮雪音胳膊,不自觉用力。
阮雪音也有些肝儿颤,心道他没说不能出门啊。旋即反应自己有孕,量他不敢乱“收拾”。
“不怕。”遂反手拍淳风的手。
你恃君宠你不怕,我呢?!
宫道长且阔,好一阵走方至跟前。顾星朗果然黑脸,闻知还没吃饭,更加黑脸。
“君上既至,也不多行两步接一接臣妾。”阮雪音先发制人,难得娇声,稍回头瞥身后长路,“腿都走酸了,人也不太舒服。”
顾星朗满嘴准备好的责怪一句没出来,见她抚小腹,大惊失色:“哪里不舒服?宣太医!”
话音未落,一捞将阮雪音横抱起,顷刻消失在夜色宫阙中。
顾淳风叹为观止,不住点头,拍一拍旁边人,“可不能去乱传啊。我哥一世英名。”
旁边是沈疾,心答不用传,浩荡荡戍卫整百人,全看见了。
但她以为是涤砚。
拍完方发现涤砚已在视野中,正忙不迭拾级追顾星朗,顷刻也大惊,忍着没失色,不转头,一提裙子招呼阿忆,也消失在夜色宫阙中。
456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