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事之秋此词精妙,顾星朗多年来认为是先辈大智慧。自他记事起秋日便忙,哪怕没有恩科,九月也还是忙。
然后十月秋猎。
十一月阮雪音生辰。
十二月辞旧迎新,照岁同样要放许多恩赦,今年因天长节大闹,更须用心。
也就找不出什么恰当时机给涤砚办婚礼。
但涤砚大人要娶妻的事是在九月中旬洋洋洒洒传开了,一举击碎祁宫上下好些宫婢的梦——
主上的美梦是不敢轻易做的,如今眼看后宫要成一双人之势,瑜夫人都才勉强保住席位,婢子们更无僭越之心。
涤砚大人的梦却是可以做一做的。常伴君上十几载,闻说成婚后仍继续挽澜殿当差,前途实不可限量。
“近水楼台,君上住在折雪殿,可不让棠梨那小丫头占尽了先机?”
“是说呢!唉,也怪咱没福,不会审时度势!最早瑜夫人入宫,都抢着去披霜殿侍奉;没去成的,待瑾、珍二位来,又挤破了头要去煮雨采露!好家伙,没人愿伺候那听都没听过的珮夫人,说派去折雪殿,全往后躲,而今,生生错过了一世荣华!便宜棠梨那几个壮丁了!”
“这话不对,还是人家有福。棠梨那几个也不是壮丁似的被硬抓去的,我记得可清楚。”
“是是是,那时她们几个年纪小,不懂行情更不会吱声,大人问起要不要去折雪殿,只管点头。哪像咱们!自以为瑜夫人与君上多年情谊,必宠极;又听说瑾、珍二位貌美冠青川,怎么都不会受冷遇——唉,还是姑姑厉害,吃过的盐比咱走过的路多!”
“哪个姑姑?”
“苏姑姑呀!你还不知道,当初分派人往各殿,她不总在内府外头剪花?回回见我们争抢,一波波出去,老笑话说:小丫头势利眼,都是笨蛋!”
众婢子稍默,齐陷入沉思。
“好了——哪里就错过了一世荣华,这才半场不到!待小殿下出生,折雪殿必充盈人手,这次机会得抓住了!”
“何止!珮夫人迟早入主中宫,那承泽殿岂是折雪殿现下人手打理得过来的?一二十人地往里加也不为过!”
“是不能耽搁了。珮夫人最看重云玺姐姐,届时挑人,她必说得上话。”
“对对对,这就要走动起来!云玺姐姐素日都喜什么?”
秋猎在即,云玺正忙收拾行装。殿中有个小阿岩,阮雪音又有孕,大小事务立时比从前琐碎了许多,她焦头烂额,偏棠梨得了婚旨高兴得日日只知哼小曲儿。
精神头都用来哼曲儿和畅想美满姻缘了,手脚便比从前迟缓。云玺直嫌她慢,时刻敲打:
“日子尚未定,且好好当差!嫁了人也是这般过,你啊,别得意忘形,失了本分。”
“姐姐你就让我乐呵这几日!”棠梨笑嘻嘻,“再高兴的事还能高兴一辈子?乐呵过了该如何还如何,我自然知道!你瞧我手头活计,哪里就耽搁了呢,也没出错嘛。”
毕竟是久在殿中侍奉的“老人”,哼着小曲儿亦难出错,此为时间馈赠。四季轮转也为时间馈赠,夏意尽逝的十月上如期而至,皇城倾巢出,夕岭行宫年复一年热闹起来。
纪晚苓仍住光照朱华,阮雪音却没往飞阁流丹。遵圣谕,折雪殿大小箱都直接往秋水长天搬,芳蔼郡主也便沾此殊荣,成了头一个非皇子公主而居天子殿的婴童。
郡主的父亲上官宴也来了。恩科之后今上授职,顺带授了上官宴侍中之职,算正式纳上官一族入朝堂。侍中乃加官,无定员,虽为散职,却可入禁中受事,往来君与相再及众臣之间,倒极符合上官宴入霁都后的状况。
白日狩猎、夜间宴饮的规矩亦入昔。除了头两日君臣共队浩荡荡,自第三日起分小队各猎:上官宴依旧跟顾星朗,宁王领一队,拥王领一队,顾淳风领一队,柴一诺领一队——纪齐在其中。
去岁顾星漠中箭时在场几位关键,除信王圈禁在霁都,此番都不同队狩猎了。亦无人邀请顾星漠骑射,十三皇子安然在岁羽轩养身体。
说非刻意避嫌都没人信。
竞庭歌的骑射师承慕容峋,又在蔚这种马背上的国家一度数年,技艺其实不错,奈何产后不过两个月,身子仍虚,又心系女儿,日日只守阮雪音身侧。
“都说此为你入主中宫的前奏,”自指此番明目张胆住秋水长天,“谁能想到呢,只愿山中度余生的阮雪音要做皇后了。”
阮雪音也心情复杂。
“没那么快。”天长节刚施过威,明君之道,该恩威并重。立她为后这种显然有悖多数人意见的事,需缓行,以慰臣民心。
竞庭歌同反应过来。“确不急在一时。于大祁臣民而言,你依然是半个宇文家女儿。打算向所有人证明了再顺理成章册立?”
阮雪音点头:“现下也须将计就计,让文姨以为我深信自己衣钵,好推寂照阁进程。”
竞庭歌一笑,“你倒不怕,我抢在前面先告诉她你们筹划,包括那日溶溶轩推演。”
“你不会。”
再如何不择手段,竞庭歌其人拿得准轻重、分得清大小。此为蓬溪山基底,阮雪音无比有信心。
两人并行午后秋光里,阿岩被乳母抱着并云玺在后,时有群马奔腾之声过林涛荡进耳,竞庭歌极目眺,头里白马赤衣,像是个姑娘。
“了不起啊,大祁皇庭真要出女将军了。白国有女君,祁国有女将军,”
她停住没再说。
“蔚国也会出女相的。”阮雪音亦极目追顾淳风远影。
竞庭歌一嗤,“七年历练,从苍梧夺嫡到锁宁伐崟,阴谋阳谋都用过,为人不喜、不耻的居多。但要为一国之相,便不能不顾及声名好坏,今后行事,还得少用阴招。”
阮雪音深知她过去猎奇使坏之法,有些是图快,因怕时间不够用;有些是博名,因身为女子要突围;有些是——
少数与多数之选,十几年来老师教诲。
她不伤生民,尽最大可能规避。
该少有人意识到这点。
“说回那无尽夏。”极目山林间马蹄声逝,竞庭歌收视线,“一个月来我在相府读书,大都纪平推荐。许是怕荐经纶涉国之立场吧,他给我的全是些轶闻录,从北地到整个大陆,看了不下十本,其中不乏花植记载。”
“就有无尽夏?”阮雪音沉吟,“说起来老师入药园之前,也随长胡子游历青川。”送给纪桓那块紫翠玉不就来自极北?
她险些脱口,蓦然反应竞庭歌不知老师与纪桓这段。
而她是颜衣的女儿。
不提也罢。
“有。我至少读到过三四次。按时间先后,最早有载仿佛是青川三十几年,有人于极西之地发现此品种,初以为绣球,种植方得其异。”
极西。阮雪音想了想,“详细写了么,有多西?不周山那么西?”
竞庭歌一挑眉,笑晏晏,“你我究竟谁学的地理?不错,那书册上所载,正是不周山。”
天有日月星辰谓之文,地有山川陵谷谓之理。
昔年蓬溪山第一课,老师便讲此句,如今看来,恐是她的老师——长胡子衣钵。
不周山。别是又中了。
王充
595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