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近傍晚,天光渐暗,四周还不合时宜的刮起了风,看来这天是要下雨了。
打从冯天虎跪在操场上开始,周围训练的士兵队伍就都渐渐远离操场的中心,一些年轻的新兵还不太熟悉军队里的规则,也压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偷眼朝这边看着,被带队的教官发现了,抬手就是一鞭子,然后就再没人敢偷看了。
可是即便如此,鹿军长被罚跪的消息还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开,自然很快就传到了29军中。
当小海和猴子几人火急火燎的赶到操场时,天阴沉的可怕,已经飘起了小雨,操场上带队训练的教官们都很识时务,草草的练完了就趁早收队走光了,偌大的操场上,就剩了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冯天虎像一棵树一样笔直的跪着,仿佛是从那黄土地上长出来的一般。
小海见状憋红了眼眶,这些人里,他跟着军长的时间最久了,他知道,军长为人八面玲珑,从来都是受奖,还从未受过这种责罚。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罚跪,即便是个营团级的军官也要羞愤至极,何况是一个炙手可热的军长。
可是,他没有任何办法,包括他身后的张立军、猴子、大山等人,他们都暗暗的捏紧了拳头,却不知道这一身的力气该往何处使。
雨越下越大,天也几乎黑透,虽然看不甚清,可是小海几人知道,军长的衣服一定已经湿透了,他没戴帽子,平时利落的短发已经被密密的雨水打湿,凌乱的贴在了前额上,雨水流进了他的眼睛里,可是他依然固执的不肯闭眼,用力的直视前方。
小海看的心都要炸了,好像一个火球在胸腔里乱窜,左右也压不住,撞得他五脏俱裂,他忽然转头就跑,张立军一把拽住他急切问道:“你去哪?!”
小海眼睛通红,满脸是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咬牙道:“我去求总司令去!”
猴子急忙也拉住了他:“海哥,你冷静点儿,你去了根本连总司令的面都见不到!就算你闯了进去,那总司令还不得更生气?”
小海不管不顾的就要扯开两人拉着他的手,愤懑不已,却也只能压低声音嘶哑喊道:“冷静?!你告诉我怎么冷静?!军长在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这他妈到底该怎么办啊?……”
说完,他终于抑制不住,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呜呜哭了出来,其他几人又怎么会不着急,哪怕是猴子和大山,经过奉天之行,对军长也是打心眼儿里的敬佩,死心塌地的想跟着军长。
冯天虎这个人虽然外表普通,可是骨子里却自带强大的磁场,那些磁场不停的旋转,让靠近他的人都不自觉的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正在几人伤心难抑之时,猴子无意的一抬眼,就看见一个身影从操场的另一侧朝跪着的军长走去,一直走到了他的身边,也直挺挺的跪在了泥水里。
猴子惊叫道:“你们看,那是不是樊军长?!”
几人闻声望去,借着指挥部大院里透出来的灯光终于看清,那个人,确实是樊军长。
小海愣愣的看了几秒,忽然神色一凛,腾的从地上起了身,朝着操场中央走去,张立军等人见了,也明白了小海的心意,几人互相看了一眼,就抬腿跟上了小海。
冯天虎静静的跪在雨夜中,虽然他一直睁着眼睛,可是眼中,脑中,心中却全都空无一物,整个世界如此安静,如此混沌,他什么也看不见,他也不想看,此刻,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存在了,整个身体都被这黑暗,这大雨,吞噬,融化。
突然,身旁传来扑通一声闷响,把他从虚空的世界里拉回了现实,随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鹿军长,这件事我是无心的,并不是有意针对你,不管你信不信……还有,我不是来道歉的,我不认为我汇报总司令有什么错,我、是来陪你的。”
冯天虎并没有转头看他,只有嘴唇微微翕动:“不必了,也许你是无心,可你确实办了坏事,报告总司令是,现在来这陪我也是。”
樊军长也不看冯天虎,坚定道:“我做事有我的原则,随你怎么评价,我来这罚跪总司令也是下过命令的,我听令行事,没什么好坏之分。”
冯天虎还没说话,就听见身后接连传来几个扑通扑通的闷响,他不用回头,心里也看得见,一定是小海和张立军他们,他终于狠狠的闭了眼,吼道:
“都他妈回去给老子好好呆着!!谁要是再出来,以后就滚出老子的队伍!!”
身后寂静一片,只有大雨的哗哗声,冯天虎的心再也不能平静,沸腾了起来,心里的火和这寒凉的雨水交融在一起,激得他浑身颤抖,他用尽全力嘶吼道:
“你们到底听不听?!!”
冯天虎心里知道,总司令虽没有明说要罚他跪多久,可是,应该不会要了他的命,总司令的怒火总要有个出口,正常来说,这个出口就是叶兴华他们的命,而现在,经过他的努力,这个出口已经被他成功的引到了自己身上。
他心里甚至感谢这场大雨,因为这会让他的样子更惨一些,那总司令的怒火应该会平息的更彻底一些吧,等总司令这火发出去了,事情也许就过去了。
可是现在,樊军长和小海他们不顾一切的陪他受罚,这在总司令眼里,问题可就大了,总司令也许会感觉到危险。
手下的将领影响力这么大,哪个统帅会心安呢?
可是,这些话他不能在这明着说,这周围,肯定有总司令的耳目,这里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总司令的眼睛。
冯天虎的怒吼很快被大雨淹没,身后依旧只有一片雨声,良久,小海的声音传来,声音不大却坚定异常:
“军长,除非您现在就毙了我,不然,我绝对不会走!”
“是!我们都不走!”
身后的嗓音错落掺杂,和大雨混在了一起,可是冯天虎还是能分辨出这里面的每一个声音,虽然他们都在身后,可是,他们的面孔却全都跳到了眼前,冯天虎在心里苦笑——这还真是物以类聚,这些倔驴怎么都凑到我跟前儿了呢?
时间已近深夜,第20军军长程宇泽和他的帐下高参李玉荣在寝室内窃窃私语。
程军长满面愁容,思虑甚重,低声道:“玉荣,你也看见了,鹿军长是鹿司令的义子,立过的大功奇功无数,一向深得总司令的欢心,可是今天,总司令这一翻脸,还真是不认人啊……”
李参谋道:“军长,总司令那脾气您还不清楚吗?他对身边的人向来严苛,说跪就跪,说打就打,前几日15军白军长跟总司令通电话,赶上总司令心情不好,在电话里发了火,竟让白军长在电话那头下跪认错,这事也就只有西北军能干出来了。
属下听说,国民政府还是要开明些的,军官有事都要通过军事法庭审理,平时的环境也是比咱们这宽松多了,待遇又好,洋房车子票子全都配的足足的!”
程军长又想了半天,叹口气道:“可是,这背弃旧主的人,又有谁敢重用呢?”
“军长,”您这就是多虑了,国民政府都讲究新思想,不像咱们这全是封建旧制的那一套,他们都讲什么民主,这主子要是不可心,下面的人一样可以选个新的!”
程军长对国民政府的情况也是知道一些的,他又纠结了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拍桌子道:
“也罢!这么多年,我也算对得起总司令!识时务者为俊杰,何成俊说东北少帅已经答应了支持国民政府,就差最后详谈了,这事要是真的,那国民政府可就赢定了!咱们总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明天,你去给何成俊回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