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决定去会一会黄老板之后,卢小佳内心对张玉和相寻的态度,已然发生了变化。
因为卢小佳觉得,自己为他们出头了。而他为张玉和相寻出头的理由只有一条,那就是这两个人,算是自己的跟班了。
卢小佳当然不会像暴发户家的傻儿子一样,把手下当狗训,可当晚走到饭店门口时,卢小佳还是试了他们一下。
“咦,我的鞋带散了。”
卢小佳下台阶前,故意自己踩掉鞋带,他又装得有些醉意,像是无心地絮叨了一句。
可说完这句后,他就不往前走了。他本来带着的跟班,此时正去取车,身边,就只有相寻和张玉两人。
张玉,根本就没领会卢小佳说鞋带散了是什么意思。他个人原本就没想过要攀附卢小佳,也没指望卢小佳真的能给自己讨回什么公道,先前的附和,只不过是在配合相寻。
但几秒钟后,张玉就看着身边的相寻,竟然蹲下身子,给卢小佳系起了鞋带!
卢小佳,还是一副晕乎乎的样子,他用迷离的表情,去掩饰心中的得意。
张玉,背转身去,像是要背开风的样子,嚓嚓地划着火柴,装着正在点烟。
可他背转到一边的脸上,表情极其难看。
就算卢小佳答应给他们出气,张玉也做不出给他系鞋带的举动,何况卢小佳只是准备走个过场。在张玉眼里,相寻和他一样,是个骄傲的人,此时相寻为了攀附卢小佳而这样摇尾乞怜,怎能不让张玉难过……
而相寻,他在低头系鞋带的时候,表情亦很纠结。不过,这并非是因羞辱而起的纠结神色,反而,像是在憋笑。
片刻之后,卢小佳上车离去。
相寻下了饭店的台阶,他往前走了几步,却发现张玉还停在原地,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看着张玉很不好看的脸色,相寻嘴角一扬:“怎么,你的鞋带也散了?”
这话一出,就听张玉一声冷笑,然后,他就当着相寻的面,把自己的鞋带踩了开来。
相寻神色一怔,又很快恢复了笑意,他一步跃上三级台阶,乐呵呵地蹲了下来,就要给张玉系鞋带。
蹲下身子的时候,相寻还无奈地感叹着:“哎呀,玉哥这是吃醋了呀……”
听着这话,再看着相寻的手搭上自己的鞋带,张玉的咬合肌猛地一鼓,抬脚就把相寻踹倒在了一边。
被踢倒后,相寻,就静静地坐在地上。
张玉,自顾抽着烟,也是一言不发。
这样过了一会,低着头的相寻,口中发出了阴恻恻的声音:“我受的辱,明天黄老板会替我找回来。你受的伤,明天卢小佳也会替我们找回来。”
相寻的话语,带着阴沉的戏谑,张玉听了,却只是嗤了一声:“卢小佳,明天只是去摆个造型,你觉得他会被你煽几下风,就去点火么?”
“我不管卢小佳想摆什么造型,刚才,他说明天去看罗兰春,你记得么?”
张玉垂眼瞟了下坐在地上的相寻,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他还说,要去看看姓黄的怎么发春,你记得么?”
张玉,还是没有明白。
“他想看姓黄的怎么发春,明天,我就让他好好看看!”
说到这里,就算相寻低着头,张玉都能感觉到他脸上的诡异。因为相寻说话时的声音,已经诡异到了极点。
问题是,张玉依然不明白相寻的意思。见相寻根本就没有想要明说的意思,张玉咬了咬牙,转身就走。
“停下!”相寻急忙招呼了一声。
张玉停下脚步,冷冷地半回转身,斜瞟着相寻。
接着,就看到相寻也踩散了鞋带,他用着像是撒娇的声音,幽怨地望着张玉说道:“玉哥,我的鞋带,也散了!”
张玉的嘴角,快速地抽动了几下,等完全把身子转向相寻的时候,他脸上的神色,已经彻底暴怒了:“沈相寻,等到哪天你想上吊的时候,要是不会打绳扣,老子再他妈的来给你系!”
相寻,自然是不会指望卢小佳明天会真心为他出头。他也不可能为了卢小佳意料之中的走个过场,去逢迎卢小佳的试探。
至于为了长期攀附卢小佳而低三下四,相寻就更做不出来了。
张玉对相寻的了解即使不全面,可关于相寻的骄傲,这一方面,是完全准确的。这样的屈辱,于骄傲的相寻,必然是他认为值得,才会去忍受的。
次日,如同约定,张玉相寻两人,跟着卢小佳,在晚上七点,来到了共舞台。
卢小佳既已在心中默认相寻张玉是自己的跟班了,就没带自己真正的跟班。这一点,让相寻心头一喜。要是卢小佳身边还有亲信,相寻的盘算,或会受到影响。
要看罗兰春,自然是到观众席看。
卢小佳身份虽高,却与黄老板的手下并无交集,就连黄老板本人,也从未和卢小佳谋面过。
因此,在入席时,有向张玉打招呼的青帮会众,但没人去搭理卢小佳。
这点,卢小佳也并未在意。贵为民国声名显赫的几大公子哥之一,卢小佳本就对老派的江湖中人不太感冒,和那些对襟短打之人热络的话,反而会让他觉得失了清高。
说这个共舞台是为了罗兰春而建,一点也不夸张。戏院建成至今,几乎天天都是这个十几岁小姑娘的专场。
开幕,总有垫场的演员先上台来几段。趁着这个时候,相寻把张玉拉去了卫生间。
“一会,卢小佳要是发起疯来,你就当没看到。”
相寻到现在为止,还未透露过什么细节给张玉,张玉一听这话,当然莫名其妙:“一会卢小佳发疯?我看是现在你发疯。”
“你等着看戏,就好了。”相寻也不恼,笑呵呵地继续说道,“我保准一会台下的戏,比台上的精彩。”
张玉直愣愣地看着相寻勾起的嘴角,他知道,相寻必然要出损招了:“你准备唱什么戏,卢小佳是什么人,你知道轻重吧?”
“我什么戏也不唱,我就是个看戏的。”
听相寻的意思,不像是要蛮干,张玉就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于是,相寻往下说道:“卢小佳发完疯,黄麻皮也会跟着发疯。等我给你眼色的时候,你就拦着黄麻皮点,说些劝解的话。”
张玉的脸色,开始似笑非笑起来:“他们为什么会发疯,你是不是先说来听听好点?”
“事情做完了,我自然会给你细讲,保证和杨钉之死一样精彩。”说到这里,相寻脸色稍稍严肃了些,“只不过,现在我还没十足的把握。”
张玉眉头一皱:“没把握,你也敢……”
相寻摆手打断了张玉的质疑:“我没把握的,是能不能让他们发疯。要是他们不发疯,今天,我们就只看台上的戏。”
回到观众席,又坐了一会后,就听到前排一阵聒噪。
罗兰春,上场了。
相寻本人,对京戏毫无兴趣。自认语言天赋不错的他,往往会几句都听不懂台上到底在唱什么。比起这样的国粹,相寻宁可听茶馆店里的荤段子独脚戏。
不过,对罗兰春这个人,相寻倒是很有好奇心的。他是真的很想看看,是怎样的一个姑娘,让黄老板如此发春。
可当罗兰春在掌声叫好声中款款上台后,相寻又失望了。望着罗兰春在戏台上画得像是无锡水蜜桃一样的粉色脸蛋,相寻实在是看不明白罗兰春本来的面貌。
张玉看台上戏的心态,和相寻差不多。
而卢小佳,就不同了。作为他这样的贵公子,西洋歌剧,国粹京剧,这些上台面的艺术,就算不喜欢,也是必须略通一二的。
等过门响起的时候,卢小佳便开始跟着拍子微微点头了。
台上的罗兰春,渐渐进入状态。
台下的相寻看时机差不多了,就站了起来。
见没过多久,相寻似乎又要去卫生间,卢小佳的脸色有些疑惑。
张玉抬手就在相寻屁股上打了一下:“叫你汽水少喝点,快走开,挡着我了!”
相寻便顺其自然地赔着笑,再次离开了观众席。
相寻当然不是要去卫生间,他直接去到了戏院外面。进到一条小弄堂后,他从西服内袋中掏出了一片小刀。
找到一扇看起来没人出入的木门后,相寻咬牙在自己手上划了一刀。接着,他就在木门上写了个“庄”字。
这次,他当然记得要把“庄”字外的圈画封口。
毫无疑问地,小庄从木门中出来了:“少爷。”
“别少爷了,少爷被人欺负了……”朝着小庄声音的方向,相寻苦着脸说道。
今天,相寻要做的事,就是整黄老板。黄老板是宝宝明令不能动的人,因而为了事后别把麻烦惹到小庄头上,相寻决定连着小庄一起糊弄。
况且,相寻的计划,本就不是让小庄直接去袭击黄老板,而是设计让黄老板引火烧身。就算事后要清算,小庄本身并未出手伤人,阴谋手段是相寻的问题,小庄是不知者无罪,不用受太大牵连。
小庄听相寻说被人欺负了,憋了老半天,才说出话来:“本将军亲自出手为少爷出气的话,怕是不太妥当吧……”
“倒不用你出手,之前见识过你的威力,我也不是要杀人。”
听到相寻这么说,小庄的语调轻松了不少:“那少爷是想要小庄做什么呢?”
“欺负我的人,在戏院里看戏。等会你随我进去,上他的身,然后喝个倒彩……”
“倒彩?怎么个喝法?”
“你就说,好个罗兰春,比春药还春!”
“这……成何体统……”小庄明显很为难。
相寻立刻不悦起来:“不成体统?那你是不是觉得杀人痛快些?”
小庄沉默了会,终于说道:“就喝个倒彩?”
一听小庄答应了,相寻嘴角一勾:“你喝完倒彩,自然会有人上来找麻烦。领头过来的戏院老板,应该是个矮胖的麻子。看到这个麻子,你就对他说,我卢公子对罗姑娘叫个春,你有意见么?”
说到这里,相寻停了停:“小庄,让你做这些,你有意见么?”
小庄苦笑一声:“我有没有意见,少爷都一定要我去做吧?”
于是,相寻的嘴角勾得更高了:“你问完麻子有没有意见,就直接上麻子的身,对着那欺负我的卢公子,先扇几巴掌,然后再告诉他,我管你什么卢公子不卢公子的,我黄某人对你老娘叫春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相寻是没看到,小庄的脸,已经别扭得像苦瓜一样了。
过了很久,小庄终于回话了:“要做这些,少爷须应我一件事。”
“什么?”
“少爷身上这衣物,很是好看,过些天,烧一套与我。”看样子,小庄的灵魂深处,也有摩登基因。
一身古时戎装的他,居然看上了相寻的一身西服。
听到是这种小事,相寻立刻笑了起来:“只要事情做得漂亮,几套都可以。”
“少爷真的只是要引戏院老板稍稍教训一下欺负你的那个……卢公子?”小庄把相寻前面的交待又过了一遍,想想也不算什么大事,便再确认了一下。
相寻又笑了:“怎么,难道前世的我,被人欺负后,都要杀人全家的?”
重新回到戏院之中后,相寻抬起还在渗血的手指,让小庄的额头在血指上点了一下。相寻又小声告诉小庄,打完卢公子以后,自己找扇门回去即可。
相寻坐回观众席的时候,紧跟其后的小庄,自然给相寻身边带来了一股寒意。
这股寒意,旁人就算察觉到了,也不会想太多。可是,张玉在觉得身上一凉的时候,就知道有问题了。
毕竟,他和相寻共处那么多年了……
随后,可以说是在张玉意料之中,又是让他目瞪口呆的场面,出现了。
片刻之前还跟着台上的节拍晃着脑袋,看起来很是内行的卢小佳……竟忽然站起身来,他用着响彻戏院的嗓门喊道:“好!好个罗兰春!叫得好春,春过春药!好!”
本来,此时的罗兰春,正演绎着一段甚是细腻的唱段。她的声音如泣如诉,伴奏亦是小桥流水,台下的观众,也是静静聆听的阶段。
因而,让小庄上了身的卢小佳这一嗓子,使得大半个观众席,就像热而不滚的油锅中被泼了勺凉水,哗得一下炸开了!
罗兰春,当场就僵在了台上。吹拉弹之声,也戛然而止。
黄老板就坐在第一排,前几排观众席上的,就算不是黄老板相熟之人,也都知道黄老板和罗兰春的关系。
所以,前几排并未立刻骚动。
而“卢小佳”的叫嚣,在后排掀起的共鸣,却愈演愈烈。除了哄堂大笑,还有人跟风着喊道:“再叫个春!再叫个春!”
罗兰春台风再老道,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姑娘。被这么一闹场,还没待人看出她粉妆下的脸到底有多红,她便扭头逃向了后台。
与此同时,方才安静的前排座位上,齐刷刷地站起了十几个穿着黑色短打的青帮会众。
这些黄老板的门生刚开始呵骂,还没能止住后排的骚动,等其中两位把腰间的驳壳枪高高举起,整个戏院,立时鸦雀无声。
本来站着看热闹起哄的,此时都坐了下去,只留下一个“卢小佳”,显眼地站在观众席当中。
小庄的演技,比台上唱戏的还要浮夸。就看被上了身的卢小佳,昂着下巴斜着脸,极其挑衅地望着那十几位一脸恶相的大汉。
黄老板面无表情地看着“卢小佳”,慢慢地向着这边走了过来。十几个门生,围在黄老板周围,一边分开人群,一边靠向了卢小佳身边。
刚刚起哄得最凶的人当中,有几张脸被这些门生记住了,他们不幸在黄老板这群人走向“卢小佳”的时候,挨了几巴掌。
等黄老板众人走到“卢小佳”面前时,相寻已经拉着张玉,和避让冲突的旁人,一起退到一边了。
“刚才那句话,是你喊的?”脸上没带出感情色彩的黄老板,话音里也没有感情色彩。
就算是不长眼、不认识黄老板的人,独自面对这样的阵势,也绝对不会像现在的“卢小佳”一样,用着如此作死的样子,横眉冷对着一众恶汉。
不过,“卢小佳”这作死样子,外加体面的穿着,还真引起了黄老板的一丝疑虑:“朋友,什么来路?”
就看“卢小佳”一撇嘴:“哪里来的麻皮!我卢公子对罗姑娘叫个春,还要跟你报来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