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黄老板压着性子问话时,身边的门生都不敢造次。现在“卢小佳”这么回话,他们如果再不跳起来的话,就显得不够护主了。
顿时,骂声一片。
不过,众门生骂归骂,却无人动手。都不是第一天跟着黄老板讨生活的,黄老板的样子,明显就是在摸对方底,他们又怎么会真正打乱黄老板的节拍。
黄老板直勾勾地看着“卢小佳”,心里却在盘算刚才“卢小佳”那句“我卢公子对罗姑娘……”
卢公子?哪个卢公子?
要命的是,上海话里,“卢”和“罗”同音。黄老板的思路,因此被误导了,他的第一反应是,这个闹场的,是罗兰春家里的亲戚。
罗兰春家里的?就算一家人会随便些,可这他妈的也太随便了吧?!
然后,更让黄老板看不懂的场面来了……
就看刚刚还一副作死样子的“卢小佳”,也没人动他,忽然就自己一个踉跄险些坐在地上。等他将将站稳后,刚才的挑衅神色荡然无存!
此时的卢小佳,疑惑地看着面前众人,一脸莫名其妙。
他莫名其妙?对面的黄老板更加莫名其妙。
可黄老板只莫名其妙了一秒钟,就觉得一股极其刺骨的冰冷,强行钻进了他每一个毛孔,然后……
刚刚卢小佳被小庄上身时,他是坐着的,所以他被上身那一瞬间的身体反应,没有人注意到。
不过,黄老板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夸张地哆嗦了一下!
在小庄从卢小佳身上出来后,卢小佳很快就察觉到了情况不对。看着面前这个身形矮胖的麻皮,再看着面前这个阵势,他已经反应过来,面前这个麻皮,一定是黄老板。
从面前之人的表情来看,绝对不是来给他卢公子请安的……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呢?
卢小佳再迎上黄老板的目光时,“黄老板”的脸色,却已经凶恶得有些扭曲了。
“你是……”卢小佳抢着开口,但还是迟了。
啪得一声!“黄老板”抬手就给了卢小佳一耳光!
相寻是让小庄扇卢小佳几耳光,但小庄只打了一下。数量,虽然打了折扣,质量,竟远超相寻的预计。
这一下,直接把卢小佳扇在了地上!
卢小佳生的秀气,可毕竟是军营里长大的。并不文弱的他,被并不以身手见长的黄老板一掌扇趴下了,弄得原本都想上来出个一拳一脚的门生们,也都改做观众了。
“卢公子?你个黄口小儿!”打完卢小佳的“黄老板”,穷凶极恶地破口大骂道,“你娘亲在我床上叫春的时候,还没有你呢!!”
“黄老板”刚扇卢小佳的时候,相寻就在张玉耳边说道:“一会,上去劝住黄麻皮。但是,先不要把卢小佳的来历告诉他。”
过早让黄老板知道卢小佳的来历,冲突可能还有挽回的余地,这是相寻不想看到的。
见小庄已经借着“黄老板”的身子把戏演完,相寻一拍张玉的后背,张玉便心领神会地迎上了黄老板。
“黄老板,黄老板,别跟我们小辈动气……”
小庄从一开始,就看到了相寻身边的张玉。见张玉和相寻嘀咕一阵以后,说着讨好的话迎了上来,小庄立刻明白,这是来收场的。
于是,小庄直接抽身而去了。
小庄一走,黄老板又是夸张地一哆嗦......
走过来的张玉,黄老板身边的门生都认识,故无人阻拦。而黄老板再一哆嗦时,已到面前张玉,刚好伸手扶住了。
这次,轮到黄老板莫名其妙了。
黄老板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现在他一愣神,不甘寂寞的门生们,便指着地上的卢小佳,一齐骂了起来。
相寻赶忙冲到了趴着的卢小佳身边,一把将卢小佳从地上扶了起来。
就见卢小佳挨扇的左脸,已经肿得老高老高,就连左眼,都有些睁不开了。被扶起身子后,卢小佳的鼻孔和嘴角处渗着的血迹,也开始往地上啪嗒啪嗒地滴。
这个惨状,使得对面的骂声小了一些。至于黄老板,他根本就不明白卢小佳怎么一下子变成了这幅样子。
相寻扶着卢小佳一站,架着卢小佳就要往外走……
卢小佳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相寻却加紧了离去的脚步,还小声劝道:“卢公子,别吃眼前亏。”
听得背后几声“站住”,相寻也没有停步。倒是黄老板,对着身边人摆了摆手,示意让相寻他们走。
张玉,则还在不停地赔着好:“黄老板见谅,见谅……那是沈少的朋友,兴许是家里有些钱,所以不知轻重……”
出门后吹了一阵凉风,被扇懵的卢小佳,终于缓了过来。
可一缓过来,脸上那火辣辣的疼,就刺得卢小佳龇牙咧嘴。等刺痛渐渐麻木后,卢小佳除了一个“走”字,什么都没说。
卢小佳,只记得看戏看得好好的,忽然身上一冷……再回过神来,就是一群人站在自己面前,在自己还没搞明白状况的时候,便被人扇趴下了。
而躺在地上时,黄老板嘴里骂的,卢小佳还是听清楚的。
“卢公子”、“娘亲”、“叫春”……
回味这几个关键词,卢小佳觉得,黄老板似乎知道他是谁……知道是谁……还敢动手?还敢狂言?
如果遇到这种事的是相寻,此时充斥于他内心的,必然是仇恨。
而一直高高在上的卢公子,早已被屈辱感淹没了。方才被扇倒在戏院中央,卢小佳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大姑娘被扒光了衣服,再被扔在了大庭广众之下任人耻笑。
被相寻架起来走出戏院时,卢小佳有过大声报一下门户的想法,要开口时,他却生生把话吞了回去。
毕竟,那黄麻皮已经称他“卢公子”,万一自曝门户还是没能吓退对方,那无异于向围观者广播一遍:挨打这位,就是浙江督军之子——卢小佳卢大公子。
刚把卢小佳扶上车,就看到戏院过来的路上,张玉正小跑着追了过来。
张玉还没上来,相寻就发动了汽车,等张玉上车关门后,相寻一脚油门,像怕人追上来一样,汽车飞也似地窜了出去。
开过两个路口后,相寻才停下车,他看向后排扶着卢小佳的张玉问道:“黄老板,没有追究的意思吧?”
这话一出,卢小佳的眉毛就跳了一下……追究?要追究谁?谁要追究?!
张玉,则照实回答即可:“吃亏的是我们,他们就叫我们当心点。”
“让我们当心点……”一直闭口不语的卢小佳冷笑一声后,终于开口了,“你有没有告诉那个麻皮我是谁?”
卢小佳的语气,已经很平静了。身居高位者,表面上的宠辱不惊,总还是有的。
他的问话,相寻有些想要抢答的意思,可张玉的回话,比相寻想说的还要周全:“刚才那个坍台的场面,我再重复一遍卢公子的家世,不等于卢大帅的脸都被姓黄的打了?”
滴水不漏的回答过后,卢小佳直勾勾地看了张玉一会,终于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卢公子,忽然闹场又是何必,想帮我们出气,也不用让一个姑娘难堪的。”相寻,还是把话头接过来了。
于是,卢小佳直勾勾的眼神,转到了前排回过头来的相寻脸上:“姑娘?难堪?”
卢小佳的口气是疑问,表情却是质问。
“卢公子在台下大喊罗兰春比春药还春……难道您……”
相寻的口气亦是疑问,表情正在慢慢变得惊讶。
卢小佳把那一脸质问转向张玉,见张玉也是满脸惊讶后,卢小佳便也变得惊讶起来。
他抬手摸了把越肿越高的脸,痛得再一龇牙后,他强行把神色镇定下来,又缓缓问道:“我挨打前的所有经过,给我说一遍。”
于是,相寻就从卢小佳突然闹场开始,一直讲到了黄老板动手。
卢小佳一听,刚刚镇定的脸色,毫无疑问地再次惊讶起来。
他很想用一句“胡扯”来打断相寻,可他也意识到,在黄老板突然带着众人过来之前,一定发生过什么......自己闹场了?别说闹场,卢小佳连自己当时为何站着都想不通。
但是,如果把相寻说的经过,填补进自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时间里,前因后果,就顺理成章了。
卢小佳听着听着,立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的嘴已不经意地微微张开,嘴唇开始发颤,那双眼睛,像是在认真看着述说的相寻,可那对瞳孔,已经收缩到了极限。
这是,怎么了……
等相寻还想复述黄老板骂人的那句话时,卢小佳眼一瞪,相寻便知趣地收声了。
“我做这些时,你们就干看着?”
“我们当然劝了,可卢公子就似没听到一样,到黄老板众人过来时,我们还要拉您,您却把我们推到了一边。”相寻捏造这些话时,也顺带解释了为何黄老板过来的时候,他和张玉都站在一边不过来,“后来,卢公子自报了名号,我们想着,事情应该不会恶化,想不到黄老板……”
“我报过名号了?”
“只是以卢公子自称,而黄老板听了以后,便犹疑起来。记得卢公子说过,家里和黄老板之间有生意。敢在共舞台闹事、又敢不把黄老板放在眼里的,这位卢公子是谁,黄老板应该不会猜不到吧。”
小庄从身上离开的那一刻,卢小佳确实记得黄老板的眼中有过一瞬犹疑,可当卢小佳刚想开口询问的时候,就被扇趴下了。
“卢公子?你个黄口小儿!你娘亲在我……”
想到黄老板这句话,卢小佳再把刚才相寻的叙述脑中一过,他最后确认了一次:“你说的,都是真的?”
“这种大庭广众下发生的事情,我怎么敢诓骗卢公子……”相寻苦笑一声,接着好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实,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恐惧:“闹场这些,卢公子真不知道?!您不会是……”
相寻没有说完,卢小佳就抬手打断了相寻:“我不会是什么?!”
卢小佳,当然知道相寻指的是什么。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怨毒无比,就连那半边浮肿的歪脸,都满是憎恨:“不会是着魔了?不会是中邪了?”
在相寻和张玉的面面相觑中,卢小佳开始冷笑:“着魔了又如何?中邪了又如何?我卢小佳就算冲到台上把那个罗兰春干了,又如何?!黄麻皮,睡扁了你的脑壳,敢打我脸……”
剧情,显然已经向着相寻的期望推进了。
于是,相寻开始倒煽风:“卢公子,你们卢家高高在上,走的是正路。黄麻皮虽有点小势力,行的却是鸡鸣狗盗之事。你去和他斗气,不是瓷器打瓦片么。”
相寻口气是诚恳,可卢小佳这样一直和聪明人打交道的人,怎么会猜不透相寻的心思。
卢小佳,似笑非笑地听相着寻说完,而后嗤了一声:“你不是本来就想要我这瓷器,去磕那个瓦片么?”
一听这话,相寻强行压制住了可能出现的异样神色,他深吸口气,才答道:“是,我最好卢公子帮我灭了黄老板的门。可要为了这事,去折了卢公子、卢家的面子,我就算想,也没那个胆子。”
卢小佳定定地看了相寻一会,又是嗤笑一声,便把脸转开了:“开车。”
他不是不怀疑今天的事,是相寻搞鬼。可是,如果真是相寻搞的鬼,他反而倒不敢立即把相寻怎么样了。
因此,现在卢小佳的头号出气筒,就是黄老板。
开了两条街之后,卢小佳忽然心血来潮:“左转。”
相寻一脚刹车:“不回国际饭店?”
卢小佳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道:“左转,去何长官宅邸。”
犹豫之间,他已经做好了决定。
卢小佳知道,如果今晚不来个闪击报复,明天……卢小佳于共舞台被黄老板一个耳光扇在地上的消息,可能就满天飞了。
今晚,只要把面子找回来,那消息的口风,就会变成黄老板有眼不识泰山,误惹浙江督军之子,惨遭……
不管哪一个版本的传闻,都不是卢家喜闻乐见的。但第一个版本,卢小佳实在无法接受。
而且,事情发酵之后,必然会有人调停。要是在有人调停之前,没能摆平黄老板,那卢小佳这口恶气,就未必出得畅快了。
能称为何长官,宅邸自然不会在很偏远的地方,卢小佳指挥着方向,在大约十几分钟后,车就到了。
何长官宅邸占地很大,从围墙外看,装饰并算不上精细。
不过,相寻从没见过比此处更戒备森严的私人住所。仅门口岗哨,就有六人,全都是青灰色制服的正规军打扮。
卢小佳一声不响就要往里走,立刻被哨兵拦住了。待哨兵再仔细一分辨,又赶紧立正敬礼,并打开了大门。也不怪哨兵不开眼,此时就算卢大帅和卢小佳擦肩而过,也未必一眼认出自己的儿子。
这脸,实在太肿了。
等在门口的相寻张玉还未点上第二支烟,卢小佳就带着两列荷枪实弹的士兵,气势汹汹地从大门走了出来。卢小佳走得极快,跟着的士兵都是跑步前进。
顶头上司的独子被人扇成这样,何长官当然毫不犹豫地借了兵给卢小佳。
而搬到兵的卢小佳,自然是心急火燎:“车呢?!”
兵虽然到位了,但此地步行到共舞台还是太慢。没等卢小佳喝问第二遍,一辆军卡就开了出来。一众士兵也不整队,一窝蜂登上军卡。
卢小佳坐上轿车,关门前,他对着军卡吼了声“跟上”,便吩咐相寻开车。
此时的共舞台,罗兰春已重新登场,平时听戏摇头晃脑的黄老板,这会心绪很是不宁。
他越想越不觉得一个普通的纨绔子弟,在面对一群气势汹汹的帮派人员时,还能像刚才的“卢公子”一样飞扬跋扈。
这纨绔子弟,绝不是普通的纨绔子弟……
而更让黄老板不安的,是那被凉意瞬间侵入……再回过神,已经把“卢公子”扇在地上的诡异局面。这份不安,从相寻扶起卢小佳以后,就在黄老板心头生起,且久久不散。
胆大到极点的纨绔子弟,手段莫测且有罅隙的相寻,自己那不可思议的失控……这三样联系在一起,如果黄老板还没意识到自己闯祸了,那黄老板这个人,应该早就死了。
还敢坐着听戏,只是黄老板尚不知晓自己的祸闯得有多大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