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之间,话不投机,道不相谋,究竟如何,谁高谁下,还是请秦王定之吧!”
杜仓脸色有些苍白,刚刚程知远一通话竟然让他都有些动摇起来,心神不能宁静。
法,究竟为君之法,还是民之法?
国法非君法,而是民法?
以法制兼儒德,行墨之事,这种乱炖菜羹一样的制度,真的有可行性吗?
“错了,那依旧是法!”
杜仓豁然抬头,却见到程知远注视着他。
“老圣人心中所思所想,在下大约能猜到一二,老圣人现在依旧所不能明的,无非是法或不法的问题。”
“但我要说的是,真正的法,当不谋取私利,君是因法而高贵,非来自世家宗族之力,官无常贵,民无终贱!”
“商君曾言,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但我要说的是,不仅仅是王子!天子犯法,更要与庶民同罪!”
这句话说出来,尤其是在君主专政制度的秦国,可以说很是离经叛道,甚至有些危险了!但是因为程知远前几天的大闹,加上他现在所处的身份,就好比陈珍骂魏王一样的,秦王还真没办法把程知远怎么着!
当然,嬴稷也不是一个不喜欢听谏言的,否则范睢也做不到如今的位置,故而程知远话虽然难听,但构筑的一副蓝图,其实已经让嬴稷有所触动。
君是因法而高贵。非因世家宗族而显赫!
嬴稷感觉自己似乎即将抓住什么重点,却又始终隔着一层朦胧,即使程知远已经把话说到这般清楚,嬴稷依旧感觉这层道理始终和自己有着一股无形的隔阂。
那似乎是永远不能拉进的一点距离。
“这有些太累了。”
嬴稷的突然出声以及叹气,让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聚集过去。
程知远则是对嬴稷道:“君主本就是一种很类的工作,所以什么是君,什么是王?”
“王者,人主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程知远道:“君王本就应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葬亡为社稷!这才是对君王一生最高的评价!”
漆雕晖显得似乎有些高兴,却也有些古怪道:“这便是孟子的道理,没想到程夫子作为荀子的弟子,居然也……”
“凡事都要辩证看,漆雕先生之前不是也说过吗,荀子大才,但对待礼乐却迂腐,孟子小气,却也能在大是大非前舍生取义,人啊,世事啊,本就不是固定的!”
“故也如此,无恒定之人,便无恒定之事,更无恒定不动之法!”
“时与世移,事与世易!”
漆雕晖沉吟许久,感慨道:“也曾闻夫子于稷下讲学,三日而惊四方,过去难免以为是荀子为新宫造势,多有夸大,但如今看来……名与才实,果真不弱于圣矣!”
他这句话虽然难免有再度抬高捧杀之嫌隙,但漆雕晖却也至少有七分是真心实意!
法家三圣相顾无言,术派与势派的圣人并没有说话,因为如今的术与势都是依托于法治派而存在的,法派的论点其实也包含他们的论点,如此三家逐渐有融合的趋势,只是如果按照正常走向,真正要集法家之大成,那还要等到如今新宫田地里,那个结巴少年韩非,走入秦国朝堂才能开始。
咚!
太阿剑鞘点地,发出沉闷声音,嬴稷神情严肃,语气缓慢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三家各有其道理,我看,老相国不如把程夫子算为法家第四派,这样一来,也就是内部争斗,只需纠结与法,倒也不必思考法如何之于国。”
杜仓则是哼嗯两声:“王上不知,当年商君见申不害,相谈一半时,慎到来访,申不害立刻离席避而不见,商君不解,慎到则言,法度斗争极其剧烈,术势两家水火不容,道不同不相为谋,故申不害绝不会见他。”
“法家门户斗争,可比小心眼的儒门八脉要厉害多了!”
杜仓明着说这话,却也不忘记挖苦一下漆雕晖。
嬴稷失笑:“我的老相国啊!今日辩论,不日便会传扬出去,程夫子所言离经叛道之法,则也必为人所知!你若现在不说他为法家四派,待不日之后,法家受人攻讦,遭外人抨击而无法还以颜色,这事情落出去,到时候可要大损名誉的!”
程知远却不免稀奇道:“王上何意,我非法家之人,说我是法家第四派,我是不承认的。”
嬴稷则是变脸,呵呵一笑:“知法者皆可算为法家,乃至子夏先生,也是一样的。”
“当初我派人入楚,请子夏先生入秦,也正是抱着这一层心思,子夏先生,其实可为法祖,骨子里其实也是离经叛道之人啊。”
这句话倒是实话,儒门圣贤中,就以子夏的一帮子法家弟子名气最大,子夏又号西河圣人,这也是因为他曾经在西河讲学,李悝,魏文候,吴起等都屁颠屁颠过去混过课程的原因,而子夏堂堂一位大儒,教导出一堆法家弟子,也是咄咄怪事。
不过子夏这种奇怪的技能,倒是被荀子完美继承了,也不知道他们两位是不是把教学技能树点歪了……
嬴稷很不在意的打哈哈:“再说了,一人身兼数派也并非没有过,程夫子以前不是老被其他人说是纵横家的么,这有什么!墨子也曾脱胎于儒家,许行曾经求学于墨子,这年头,谁还没有个几家学说傍身呢!”
秦王打的算盘是很美的,程知远若是成了法家第四派,那么加上人尽皆知的和嬴异人的关系,他就会被彻底打上秦国的烙印!
而最关键的,这个烙印洗不掉,如果去其他国家,其君王必有忌惮而不敢大用,而在这里,到底用不用程知远,却是秦王说了算!
说白了,程知远这就成了秦国的超编人员!
不过老圣人却很不甘心。
法家第四派?
那这算什么?所谓的新法家?虽然秦王的意思并没有说要改秦法,但这种暧昧态度,着实让持商君书的正统法家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恐惧。
那个年纪很轻的少年人,却有着一剑撬动列国的力量,这力量不是来自于外部的血肉,而是来自于他的思想!
那种恐怖的,不为世事所接受的,离经叛道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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