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连着有六天都没有见过朝阳了……
走在苦酒里的里巷上,李恪眯着眼斜看朝阳,金乌展翅,光芒万丈。
想当年他也是那种难得能看到日出的人,夜里才是他的活跃时间。制图、游戏、从故纸堆中感慨前人智慧,最大的心愿就是亲手制造一台属于自己的差分机……
而如今,物非……人亦非!
李恪感慨一声,低下头,看到不远处有两个妇人靠墙倚着,一边挑拣干菽,一边小声叙着闲话。
左边那人年轻些,说话时左顾右盼,有些惊乍。
“阿母,这都初七了,你说今年的租令要何时才能颁下?”
“颁?”右边老妇仰头啐了一口唾沫,恨恨说道,“要我说,那天杀的租令不颁才好!”
年轻的吓坏了,丢下篓想去捂老妇的嘴,竹篓触地翻倒,里头的菽洒出来,零零落落铺了一地:“阿母禁声!”
“我为何要禁声!”老妇挣扎着怒声大骂:“你不知吗?乡里们都在传呐,若是这租令一颁,我等闾右皆无活路可走!”
“阿母便听我句劝吧!”年轻的哀求道,“如今那话早没人传了!你可知昨日叁伍的逑就因说了几句气话,现在还被关在田典的地窖里呐!”
“竟捕人了?”老妇惊道,“里典都没说话,田典凭甚关押乡里!”
“阿母诶!皆是里中的主吏,里典哪指派得了田典!我去找逑的婆姨打探了,说是逑犯了妄议的律,要黥面发配骊山!你说,眼下这般情形谁还敢胡乱说话?”
老妇终于失声了,她眼神慌乱四下乱瞄,看见边上皱着眉的李恪更是一阵哆嗦,慌慌张张收篓闭户。
年轻妇人被关在门外,怔在原地愣愣出神,最终叹了口气,蹲下身,独自收拾起那乱洒一地的干菽。
“终于还是传开了吗?”看着拣菽的妇人收篓远去,街巷上,只剩下李恪一人喃喃自语。
……
田租上浮的猜测在里中传开了,这一点并不出乎李恪的预料。
近几日租令迟迟不下,里中人心浮动,流言四起。
他虽然只与家人说过,但因为严氏搬出里吏家时选择了如实相告,所以听到这个猜测的人并不算少。一来二去,传开毫不奇怪。
可他从没想过,一份没有任何根据的猜测,居然会给这个偏远小村带来如此巨大的伤害。
如今的苦酒里就像是一坛放坏了的蘸酱,惊、惧、哀、恐、怨,五味杂陈,站近了,便只闻得到阵阵腐臭的气味。
他有些后悔照了严氏的意思走出院子,可如今出也出了,他只能摒着息低着头,快步趋向自家施工中的房舍。
步赶着步转弯过巷,李恪眼前豁然开朗。
捌伍的景象没有叫他失望,他甚至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熟悉的苦酒里。
满眼是热火朝天的景象,监门厉抱着酒坛,正与里吏妨对坐,也不知两人在聊些什么,看上去一个苦闷,一个开怀。
李恪几步走上前去,摆手作揖:“不知监门与里吏也在,小子失礼。”
监门厉自然是开心的那个,看到李恪过来,饮一口酒,大笑两声:“小子,终于愿意出来了?”
“媪说总是闷在家中不好,定要我出来走走。”李恪轻声回答。
监门厉指着远近景色,意有所指:“确实要多走动。不走动,如何看得到这风云变幻?”
里吏妨脸上的苦意更浓,李恪也忍不住长叹:“不知里中为何会变成这样。”
监门厉冷笑着看他:“你真不知?”
李恪也不欺瞒,直言说道:“只是猜测不是吗?乡里们的表现却像是真的见到了租令似的。”
“那是因为乡里们并不瞎!”里吏妨不忿说道,“恪,你可知两成加租,对闾右这些乡里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
李恪愕然,他发现自己真的不太知道两成加租对大部分乡里而言意味着什么,因为他对“大部分”乡里的生活状态根本就不太了解。
虽说生活在苦酒里,但他身边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极端。
一种极端是他和小穗儿这样的家庭,家无余钱仓无余粮。
雹灾过境菽荅全毁,无论加不加租,他们其实都是死路一条。
只是里中这样的家庭并不多,或许就那么三五家,其中李恪和小穗儿还去了一半,就算是加上纳不出两成加租的,拢共也翻不出十家去。
而另一种极端,便是闾左那些少吏和里吏妨这样的家庭,当然郑家十三房也是。
他们有钱、有粮,更不会在乎加租与否,反正粟米全在仓中堆着,所谓加租不过就是纳租时多运几车的问题,总不至因为多这几石粮就饿了肚子。
而位于两者之间的大部分乡里的生活状态……
他皱眉苦思,终于有了一点眉目。
那些家庭种粟近半,菽荅近半,别无进项,谷仓空空。
雹灾对他们并不是全无影响,但因为这次保住了粟米,小门小户省着点吃,也足够用手上余粮熬冬过春,紧接着二月播种,五月收菽,这荒年便熬过去了。
可一旦加租,他们的口粮骤减……
李恪恍然大悟:“其患不在冬日,在春天!一旦加租,乡里们熬不到五月就要断粮!”
里吏妨微微点头:“田典余这次算是下了重注。我看等租令一下,里中怕是会有很多人恨不得生啖其肉。”
李恪心里百感交集,低声说道:“如今我倒是希望自己猜错了……”
“错不了!”监门厉灌一口酒,拍着大腿笑得没心没肺,“你可知,邮人午已经死了!”
“邮人午?”李恪难以置信,忙向里吏妨求证。
“邮人午确实死了。”里吏妨叹息道,“他于三十那日驾车出闾,三日夜不曾回归。上典疑惑,便叫我带人沿路搜寻。我在三十里外找到了他的踪迹,人车尽毁!”
“竟然死人了……”李恪失声询问:“找到凶手了吗?”
里吏妨缓缓摇头:“荒山野岭,尸骨不全,我细查了一遍,未见器械拳脚的痕迹,看起来……就像是死于兽口。”
“您说常年往来各处的邮人午驾着车,在里外被寻常野兽袭击,而且死了?”这个理由太过匪夷所思,李恪根本就不敢相信。
里吏妨显然也不信,他的表情语气都带着苦意:“找遍了也寻不到其他痕迹,现如今,也只能说是意外了。”
“可是……为了私仇劫杀同僚,他难道疯了吗?”
“你居然以为只是私仇?”监门厉哈哈大笑道,“小子,你未免也太过小觑这里中的两位主吏了吧?”
“既然二位都认为涨租不可避免,那田典余做这一切难道还有其他原因?”
监门厉玩味说:“私仇自然有,但却不是主要。你且想想,最近除了纳租,还会有何事发生?“
“何事?天使?”
“与天使无关,你怕是忘了,今年的上计……近了。”
看李恪傻在那里,里吏妨便好心解释道:“岁首之后,各郡县主官皆要去往咸阳上计,而在那之前,乡里课考便会做定。”
“课考……田典余今年的功评难道会有问题?”
“何止是有问题。”里吏妨抢过监门厉手中酒坛大灌一口,顿下坛子低声耳语,“因为你的关系,近些日子上典屡立奇功,如今更是连咸阳的谒者都被吸引,只要到时不出纰漏,这岁末的课考,一个最怕是跑不了的。”
他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反观那位田典,上典的功绩都是在他的管辖立下的。课考之时若上典为最,他又该评为何等?庸?还是殿?”
“庸碌,无策,失贤,丧行,如此吏员自然是殿!”监门厉抚掌大笑,“更可笑的,他还是汜家之人。我若是他,也会选择铤而走险,不然真等到废吏除籍,损了家族颜面,岂不是连祖坟都不得入?”
“这么……这么严重?”
李恪目瞪口呆,他早想到田典余涨租有讨好上官的意思,却没想到竟会是不得不为。
这样看来,他的推断在动机上就错了,理应被全盘推翻才是,因为从田典余的角度考虑,涨租一成才是最好的选择,上官、乡里皆大欢喜,谁也不会过分苛责他。
可是……为什么监门厉和里吏妨都觉得我的推断才是对的呢?难道还有什么事情被忽略了?
李恪正想着,里吏妨突然站起来:“不成!此事我不是要与上典谏言,岂可任由田典为一己私利胡作非为!”
说完,他噌噌噌快步而走,连拦都拦不住。
李恪看着远去的里吏妨,耳听到监门厉不知说给谁听的话。
“我派隶臣昨日去沽酒,今日也该回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