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植,江东之,羊可立他们的议论,众官员也都是心知肚明。
三人是申时行死对头,对于林延潮的评价还能高到哪里去,但现在林延潮已是侍讲学士了,又是深得天子赏识,他们如何也是动不了林延潮了,所以制造点议论还是可以的。
至于徐贞明也是悲催,没有大腿提携一把,只能靠着李植,江东之他们。李植,江东之他们捧他,不就是故意扫林延潮的威风,压住他现在的势吗?
不过还不能说没有用,朝堂上官员最近对于林延潮在归德治水功绩的谈论已是少了许多,反而借着徐贞明的崛起,夺去了原本看向林延潮的目光。
翰林院里可是一个不容易出成绩的地方。
时间过久了,林延潮在归德那等卓著的治水之功,终于会在官员的谈论中渐渐平息下去,天子也会视以平常,时间会掩盖住原先的光芒。
李植的话传至不少官员耳中。
当然都是清流内部的小圈子,但这小圈子里也有林延潮的自己人。
林延潮在午门前将礼物交给了宫中太监,然后看了宴图,这列宴侍班序次,外人看起来好像站在哪里都无所谓,但对于官员而言,绝对是一次都错不得,而且每次位次往前进一位,那等感觉,就如同后世开会距离主席台一步一步靠近的过程。
林延潮看宴图的时候,顾宪成走到他身旁说了几句话,看似二人笑谈闲聊,但林延潮已是知道了大概。
顾宪成走后,不久又有一名官员前来。
此人是钟羽正,礼科给事中,乃言官一党。但他又是万历八年进士,与林延潮乃同年,二人平素偶有往来,但是交往不深。
但见他将林延潮拉至一处,见左右无人在旁说了几句话。
他与顾宪成说的一致,自己还未将这桶番薯送上去,李植已是黑了自己一把。
李植攻讦申时行之党一向不惜余力,连潘季驯,徐学谟,高启愚这样的申党大将,一个个被他打倒,申时行与吏部尚书杨巍都被他逼得向天子辞官。
而眼下自己风头太盛,从无足轻重的小卒,现在也成为申党前锋,这已是令李植生起了忌惮之意。
但要打倒自己不可能,因为自己有圣眷在身,所以他就先坏自己名声,降低皇帝对自己的信任。
至于这个徐贞明就是李植这些清流党推出来与自己打对台的,想办法压自己一头的。
当然李植说的也不无道理,万里送番薯,令人很容易联想至花石纲。至于让徐贞明与自己打对台,人家也是堂堂正正的实力比拼。
清流党自命为君子,这搞人的手段,至少表面看起来光明正大,至于还有什么其他见不得光的就不知道了。
林延潮对钟羽正淡淡地点了点头。钟羽正琢磨不透,林延潮此举是称谢还是不谢。
稍后大朝仪开始。
大朝仪是御殿议,而不是原先在皇极门外御门仪。
康熙皇帝很喜欢御门听政,不过清朝时御门听政的地方是在乾清门,而明朝则是在皇极门。
众官员列队后进入皇极门。
翰林班次讲读在尚宝司少卿之上,史官在尚宝司少卿下,在尚宝司丞之上
原先林延潮的班次很后的,不提也罢,但现在倒是可以仔细说说。
公侯武将自成一班不提,文官班里从正一品至从九品十八级,一共是十八班。
最前面是三公三师,申时行加封太师后,已是文臣之首,当然站在第一列。
然后按品级一品一品排下来,品秩为先,次照衙门,比如吏部尚书肯定站在户部尚书上首,六部尚书又在都察院左都御史上首。
如果是同品同衙门呢?比如侍郎,那左侍郎一定在右侍郎之前。
翰林院中,侍读学士又先于侍讲学士。
当然这是隆庆年以前的规矩,后来又不按照这规矩办。
原因就是因为有两个品级的官员不好排,一个是御史,还有一个翰林。御史是品级低但手中权力大,翰林是现在品级低,但将来权力大。
‘莫欺少年穷’这句话是专给翰林而设的。
后来规矩进一步破坏,成为侍从官,风宪官不序班次。
林延潮为讲读时,位在尚宝司少卿上。
现在为侍讲学士后,位在国子监祭酒之下,通政司通政之上。
而张位身为掌院学士与掌詹事府的徐贤卿,朝班班序则在佥都御史之上。
由此可见侍从官越班,将原先的班序打乱成什么样子。官场上的品级,早已代表不了真正的权力大小,还不如朝班的位序更靠谱一些。
现在林延潮上首站的是国子监祭酒赵志皋,下首则是陈于陛,于慎行,以及通政司左通政魏时亮,新任通政司右通政魏允贞。
除了御史台外,所有大九卿的四品官员通通站在林延潮下首,比如太仆寺少卿,刚才黑了林延潮一把的李植,也得站在他的下首。
因此从朝班班序来论证,侍讲学士在官场里的地位,是在正四品之上,从三品之下。
这还是在京官中,若放到外官里,更不用提了。
大朝参后,天子于皇极殿接受百官拜贺新春,然后百官向天子献贽礼,但这流程就省略化了,天子不会一个个官员礼品看去。
唯独殿上赐宴的官员,要亲自在建极殿上给天子献礼。
这有资格上殿与天子燕饮的官员,同往常一样,三品以上大员,五品以上翰林,有殿上坐的资格。
从列宴资格来看,侍讲学士更一步达到了从三品的地位。
林延潮也是终于是获得‘殿上坐’的资格,而不是原来整天坐在殿外。
但是满殿大佬中,林延潮却只能坐在殿门外的廊下,没错,这也是殿上坐。
而殿门内除了勋戚武官,文臣唯有内阁大学士,六部九卿部堂,顺天府府尹。
至于张位,赵志皋也贵为小九卿,但品级不到,只能与林延潮一并在廊下坐。而同为小九卿的鸿胪寺卿,尚宝司卿连廊下坐的资格都没有。
上一次建极殿外官考察设宴,总督巡抚等大僚坐满在殿内,殿内尚还宽敞,但这一次元旦赐宴,殿内坐的满满当当,但是规格反而比上一次更高了不少。
建极殿赐宴,当然是分餐制。
天子赐三位辅臣上尊珍馔。
上尊就是天子御桌上的美酒,珍馔则是御桌上九道菜,三辅臣八道。
其余官员七道菜。
林延潮点点头,今年果真比以往好了许多,从五道菜加到七道菜。
然后就是奏乐观舞。
林延潮坐在席位上,自斟自饮,也不时与左右同在廊下受冻的官员举杯庆贺新春之喜。
然后乐舞停下,众大臣向天子献礼。
林延潮在门外看的清楚,定国公徐文壁送了一株玉石宝树,宝树翡翠雕的,上有玉石点缀,光彩夺目,而武清伯李伟向天子送了一艘通体黄金打造的宝船,宝船数尺大小看去金光闪闪。
至于文官就不敢如勋臣如此,申时行送了一幅字帖,王锡爵送了一柄倭刀,海瑞送了一支普普通通的笔架,其他大臣馈赠也不乏真奇珠宝。
对于定国公,武清伯的礼物,天子是很满意的。他兴致很高,不时举杯畅饮,直到值殿御史提醒,方才止杯。这时海瑞送上笔架时,天子神色一僵,看了申时行一眼,然后笑着道:“三年来,朕已收到海卿三个笔架山了,人称海卿为笔架山,卿将笔架山送朕何意?”
海瑞答道:“回禀陛下,世人称臣海笔架,以为臣耿介,但臣却不以为然。但陛下委臣总督义学后,臣倒以为笔架对臣而言,有兴以文教之意。”
“陛下富有四海,求珍奇珠宝于天下,但金银之物,不能令人吃饱喝足。而臣送的笔架山,至少可以搁笔。这笔架山对臣而言,价值不菲,但臣乃是要将此物献给陛下,因为臣从未听说过读书识字,能令人玩物丧志,更没听过兴办文教,能令国库亏空。”
天子脸上挂不住了,案上的碟子轻轻晃动。
大臣们都替海瑞捏了一把汗,林延潮直接在殿外扶额。
半响后,天子道:“海卿说的好,这笔架朕收下,朕还望海卿来年,不,年年都送朕一个笔架,来警醒朕。”
听了天子说这句话,众官员都是长舒一口气。
海瑞的事,只是一个小插曲。
献礼的事,终于轮到林延潮了。
但见林延潮起身离席从门外上殿后开口道:“启禀陛下,臣献上十斤番薯为陛下贺!”
“番薯?”
满朝文武额上都打起了小问号。
天子失笑道:“林卿,番薯是何物?朕只听说过薯莨,薯芋,是拿来染布的?还是拿来食的?”
林延潮道:“陛下真乃渊博睿识,圣明之君。这番薯不可染布,但与薯芋一般皆可食用。”
众大臣们有数人都听过,李植方才在殿外的话,就算李植不说,众大臣也是以为林延潮献些珍奇之物讨天子欢心。
不少边臣就希望送各种土贡给天子,万一龙颜大悦,前途无量。
林延潮送番薯是不是也为了如此。
于此同时,坤宁宫里。
皇后,王恭妃等嫔妃正在与大臣命妇同饮。
林浅浅向皇后,王恭妃等嫔妃也是献上了番薯。
皇后见了这番薯笑着道:“恭人之礼倒是新鲜,不知如何食用呢?”
林浅浅笑着道:“回禀皇后娘娘,这番薯臣妾试过,可以用来煮粥,也可以用来蒸。煮粥可以生津止渴,若是拿来蒸了吃,倒是甘甜如蜜。”
皇后听了笑着道:“恭人真是好会说话,听了哀家都想尝一尝了。”
林浅浅笑着道:“皇后娘娘身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吃过。这番薯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尝个新鲜倒是可以。”
皇后听了更是高兴道:“哪里话,哀家没入宫前,也是普通官宦家的女子。对了,哀家虽身在宫中,但也听过恭人与林学士少时共过甘苦,患难相持,林学士三元及第,现在又是国之重臣,你们真可谓是一段佳话。”
听了皇后这么说,坤宁宫里的众命妇都是羡慕地看向林浅浅。
林延潮不到二十岁三元及第,二十五岁即官拜翰林学士,嫁给这样的夫君,作为女子而言,这一辈子也是不枉了。
林浅浅听了皇后的话,心底如吃了蜜一般。
若说男子争的是封侯拜相,那么女子争的不就是眼前这一刻吗?
感受到满殿的羡慕,林浅浅垂下头道:“多谢皇后娘娘这一番话,夫君……夫君他常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平日待我好,就是齐家。至于他报效陛下与皇后,就是治国平天下吧。”
皇后听了林浅浅这话时,脸上有温馨,可知夫妻二人平日是举案齐眉。
皇后心底但觉温馨,但想到自己与天子,她顿时神伤,天子自宠爱郑妃后,已是开始冷落他了,现在郑妃过几日就要临产,他的心事更不在自己身上。
身在深宫之中,却连老百姓这点幸福都没有。
一旁王恭妃受过林延潮大恩,一心要帮林浅浅道:“皇后娘娘,既是恭人说的番薯这么好,不如当堂用一点吧,也让我们尝个新鲜。”
众命妇们都是称是。
皇后笑着道:“也好,就命御厨煮一些,如恭人所说尝个新鲜。”
而就在大殿之中。
林延潮道:“启禀陛下,番薯此物乃海外番国出产,来自比扶桑还远的地方,后来红夷将之移栽在吕宋,视若珍宝,不肯外人流传出岛。吾之同乡陈振龙冒死从吕宋得来,本欲进献给陛下,但又想番人之物来本地不知是否能够栽活,于是在乡试种成功。”
“此物甚贱,栽下不需好壤,就是贫瘠之地也是能活,数年之内,闽地百姓种之千余亩,亩收二三十石。去年乍逢干旱,不少百姓以此为食,渡过灾荒,堪称活民无数,今日臣将此物献给陛下。”
天子原来很有兴趣的,但听了林延潮说了这么多,不由问道:“林卿家说了这么多,此物美味吗?”
林延潮想了想,说实在的这明朝版的地瓜味道,还算不错,但好吃到什么地步?
从富贵人家试吃来说,如林歆,陶望龄,袁可立他们而言,虽说都觉得好吃,但也没有到令人停不下嘴的地步。
对于天子来说,很可能老百姓觉得山珍海味的东西,他倒觉的犹如猪食。天子的口味与天子的心意一样,都是难以揣摩。
所以林延潮要说好吃,有点风险。
林延潮敢乱扯,万一天子吃的不满意,那就是欺君之罪啊!
加上李植那一番话在前,林延潮再夸大地瓜的美味,那就是献媚天子了。
林延潮心想,既然如此番薯口味自己索性一个字不提,改说他的优势,而且仔细的说来。
番薯产量高,不需什么肥沃土地,也不需要太多水,亩收二三十石,可是一个很厉害的数字。林延潮当初在归德时,河边的淤田了不起也只能收个三五石,一般贫瘠之地,只能收个数斗。
于是林延潮答道:“味道倒是一般。”
林延潮说完偷看天子脸色,但见天子听后神色淡淡,心底的台词想必是说,番薯不好吃,你跟我说个毛线,你就从福建万里迢迢运来这个?朕要的是珍奇之物,好吃的。
这时候武清伯李伟大声道:“林学士,今日还是元旦令节,陛下与天下臣民同庆之日,你送上这等贺礼,可有半点诚心,你心底可有君上吗?”
“哼,陛下身为九五至尊,而你却拿老百姓平日都不吃,只有饥荒时才食的东西给陛下,这与拿草根树皮献给陛下有什么不同?”
武清伯李伟一面说,一面心底大是解气啊。
他等这一天好久了,林延潮那次上谏之后,太后的权势一落千丈,连他也差一点从伯爵被贬为侯爵,好几年都翻不了身,连他用了十年功夫修的那座园子,也被老百姓讨回去了一半。
直到去年天子与太后缓和了,他这当今天子的外公,才恢复了几分权势,但怎么说也大不如从前,至少欺男霸女的事,再也不敢干了。
林延潮看向武清伯心底冷哼一声,我连太后都敢吊的人,又何况你?
尽管君前骂仗会被御史弹劾,但我什么时候怂过?骂人不还嘴,不存在的!
正当林延潮要开骂的时候,申时行出面道:“陛下,方才林学士的话,臣听的有些明白了。”
天子和颜悦色地道:“申先生请讲。”
申时行道:“陛下,林学士言番薯之物若是一亩能收二三十亩,又不经心伺候,那么产出可谓几倍于良田。若是这样之物,可以在民间推广栽种,那么灾年之时,百姓就可以不用啃树皮吃草根了,林学士献上此物之用意,大概是想让陛下重视番薯吧。”
听了申时行这一番解释,众大臣们都是了然。
而天子失笑道:“原来如此,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