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爱泽、涂晓丰和大野三个负责找钉筛子框的木条。
侯爱泽把他俩叫到家里,给他们指看后窗斜对着的,熊老大家仓房后面的几根木条子,说那些木条子做筛子框正好。侯爱泽叫他俩晚上到他家来,翻窗子去撬两根木条做筛子框。
筛网钉到木框上去需要钉子,没钱买,涂晓丰说他有办法。
涂晓丰回家拿了家里的羊角榔头,夹在后腰皮带上用后衣襟遮了,领着侯爱泽四处转悠,寻找那些墙上或柱子上遗留的大大小小的钉子。
没转几圈,涂晓丰就拔下来好些钉子。
侯爱泽有点佩服涂晓丰的观察力了,他从来没有注意到墙和柱子上还有这些钉子存在。
这些旧钉子敲直了一样好用,不用拿钱买钉子钉筛子了。
尤大、侯爱泽、涂晓丰等八个人约好,晚饭后在俱乐部前面,放露天电影的篮球场上见。
看电影是日常生活里少有的几样件重大娱乐活动之一,是一件隆重的事,大人小孩子都非常重视。不用广播里通知要放电影,放什么电影,这事小孩子相互见面就叨叨。
“小广播”到处播,大人小孩早早就知道了。
俱乐部是铜分厂最大的单体建筑之一。
俱乐部里有舞台,弧形舞台前沿下面是凹下去的乐池。
舞台可以做开会,表演用。
舞台后面的墙上挂上银幕就可以放电影,这样人们也把俱乐部叫电影院。
观众大厅里面是一排排木制条椅,观众椅子背上印有xx排xx号的阿拉伯数字编号,买了票就对号入座。
后来电影只放《新闻简报》、“样板戏”、“老三战”等不多的几部电影。
翻来覆去看,电影里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电影院也不卖票了,改在外面篮球场的坝子上放露天电影。
露天放电影,关键的是必须自己拿板凳,站位子。
位置很重要,时间要来得早,挑中间,离屏幕相对近点的,但放电影的地方要给人家留下。
新电影,好看的电影,要赶早站位子,晚了就没好位置了。
放映机立起,放映机边上的灯泡亮起来,气氛就热闹起来,人们怀着兴奋和期待。
一束光像实体一样,从放映机镜头里出来,扩大成与电影屏幕一样大。
有小飞虫从接近放映机镜头前的光束里飞过,那些小虫被照亮,像天空里蓦然出现又消失的流星。
放电影前,银幕上先用幻灯机打出最高指示,以及最时兴的口号。
试音响,放歌曲。人越来越多越显吵闹,天黑下来,电影一开演,好像接到什么命令一样,全场都安静下来。
有人喧哗,或多言多语就要被旁人斥责。
如果正电影正演到精彩的地方,有人走放映机跟前过,挡住了放映机的镜头,银幕上就显现一个大脑袋,看电影的人就发出一阵埋怨的哄叫嘘声。
当地老街上的人和沿河附近的农民见识比较广,经常到附近厂矿企业单位看电影。
可山上的山民很少有机会看电影,下来逢场赶集,打听到铜分厂、螣纹矿、地质队或公社当天夜里有电影放,就要留下来看完电影,三更半夜打着火把回山上。
以前放电影是稀罕事,当地农民把电影叫“电火戏”,把看电影叫看电火戏。
把电影叫电火戏,这有点滑稽笑人。
小孩子们也调皮地叫放电影叫放电火戏,看电影叫看电火戏。
看电影是生活里的一件大事,为了看一场电影,不惜走好几里路。
一次尤大、侯爱泽一帮人听到李子坪上的地质队有电影假消息,一帮人高高兴兴,邀合一起去看。
放电影的地方冷冷清清没人,走那么远的路不甘心,等到天黑,还还不见有要放电影的迹象,几个人才悻悻然往回走。
看电影哪些人爱在一起,这可以看出人与人的亲疏程度。
今晚要放的故事片是阿尔巴尼亚的新片,球场早早就摆上了占位的凳子。
没放凳子的地方也被勤快的小孩子,摆上了砖头石块占了地盘。
有些圈出的地盘用粉笔写上了名字,还写明谁抢占此地全家死光光之类的咒语。
今天放新电影,来看电影的人一定很多,熊家很可能没人,晚上正好去撬他家仓房的木条做筛子框。
侯爱泽把这个自己认为聪明的想法给尤大“汇报”,想叫尤大和他们一起去撬熊家仓房的木条。
没承想尤大直接安排他全权负责去撬熊家仓房的木条子,这种小事就不用劳驾他了。
有电影好看,还避免承担风险,尤大自己不去撬木条,安排别人去,明显在耍滑头。
侯爱泽嘘他,尤大叫侯爱泽拿现钱明天买筛子片和抓钉,侯爱泽说没钱。
尤大指着涂晓丰说:“你出钱买?”
涂晓丰说没钱,躲开尤大的手指。
“本来就是你俩和大野负责搞木条子。”尤大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公平合理!”
侯爱泽听了这些话说了声:“财迷!”。
尤大没听清楚,问侯爱泽:“说啥?”
侯爱泽说:“没说啥!”。
“没说啥还说啥?就这样定了,别屁话多!”
尤大说完,看见侯爱青和尤丽红扛凳子来了,忙着给她们张罗位子去了。
侯家姥姥怕冷,不论天气多热,只要见人咳嗽就说别人凉着了,叫人多加衣服。
明明是吃东西卡喉咳嗽,她也要说你凉着了。天气转凉,还像在东北一样,要把窗缝墙缝都用纸条糊上,怕吹冷风进屋。
她还说:针鼻大的眼斗大的风。进她的屋子门没关严,就问你后面是不是有尾巴,是不是怕关门夹了尾巴。
以前几次侯家孩子带姥姥去坐板凳看露天电影,看完电影就说腿脚冻僵了,说她人都快冻成冰棍了,没法走路了。
夏天看电影又嫌有蚊子,一咬一串包不说,坐硬板凳硌人,腰还受不了。
看一次电影,一个礼拜直不起腰。
眼睛不好使,耳朵不好用,你还得给她解释
。腿冻僵了,蚊子咬起包了还埋怨带她去看电影的人。
家里孩子本就嫌弃她矫情,以后都不愿意带她去看电影了。
今天只有侯家姥姥在家。
姥姥问侯爱泽今天怎么不去看电影,在家呆着干啥。
侯爱泽说今天放的电影他看过了,不想看,在家看家。
小孩子有恋家、护家的言行她就高兴。
姥姥又给他说那些老事,说她年轻的时候可不这样,爱看电影也爱看戏,抱着侯老大去看戏。侯老大看见演戏的人涂的大花脸,头上插长翎子,吓得嗷嗷哭,从那以后很少看戏了。
侯爱泽不想听她的老“龙门阵”,到屋里关灯,虚掩着门,等涂晓丰他们来。
原先点油灯,烧的是自己家的油钱。
而今点电灯,电钱公家出。
这些都跟他姥姥说过,叫她可劲儿点着灯。
侯家姥姥说她不贪公家便宜,按老习惯,天一黑,没事就早早关灯睡了。
家属区可以听到电影音响,判断得出,篮球场坝子上的露天电影已经开演了。
涂晓丰和大野到侯爱泽家门口给了联络暗号,侯爱泽回应了暗号。
没开灯,三个人都进屋。
涂晓丰叫大野不动声色,装作若无其事到熊老大家那栋房子前走一趟,看看熊家还有没有人在家,没人在家再动手。
不一会大野回来,说那栋房子的人家都关着灯,肯定是没有人在家了。
侯爱泽打开后窗,涂晓丰轻手轻脚翻窗,到了熊家仓房后面。
木板墙缝有暗淡的灯光透出来,凑近木板墙上一个木结疤的小洞往里面看,把涂晓丰惊住了:
看见四条大白腿,在一个小床上打架,纠缠不清,把小床搞得吱呀作响。
一股热血直冲涂晓丰的脑门,继而感觉脸上潮热,心嘭嘭地像要跳出喉咙眼。
那女的头发散乱加之灯光很暗,看不清是谁。
估计不是熊老大和熊老二他妈妈——天黑前看见熊老大扛着长板凳,两兄弟和他妈高高兴兴去看电影的。
看那男的身材,应该是熊老大他爸爸熊司令。
涂晓丰像看西洋镜一样,眼睛紧贴那木结疤的小洞,好像恨不得把眼睛给塞进去。
侯爱泽蹲在涂晓丰的背后拉他的肩头想把他拉开,也想看看里面是怎么回事。
涂晓丰的脸像牢牢地粘在那木板墙上面,不肯挪开。
侯爱泽憋足劲,用肩头从侧面把涂晓丰撞开,凑近木结疤洞往里面看:
看到熊司令吭吭哧哧很费力,和一个女人偷偷摸摸,在床上干着什么很费劲的累活,那女人还小声说:
“轻点!轻点!”
大野在屋里见侯爱泽和涂晓丰没有行动,翻窗出来,小声叫他俩快点行动。
涂晓丰嘘他不要他做声。大野见侯爱泽蹲着不挪地方,看得来劲,把侯爱泽使劲推开,也像看西洋镜一样,凑近那洞看:只看见四条大白腿一晃,接着就是钥匙串皮带扣稀里哗啦的一阵响声。
大野没明白怎么回事,这时仓房的电灯灭了,里面黑黢黢,除了灶鸡子(蟋蟀)的叫声,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侯爱泽拉大野走,三人翻窗回侯爱泽家,侯爱泽轻轻把窗关了,插上。
侯爱泽带他俩绕了个圈子到公路上,装着没事的样儿向放电影的地方走去。
仨人在坝坝电影的人群外面转了一圈,无法找到尤大他们,转到电影幕布后面,只见一张张白脸,看不清谁是谁。
涂晓丰说那些人是“狗望台”。
大野笑话他说:“你妹也在里面。”
涂晓丰嘿嘿笑,并不生气。
在银幕后看电影,字是反的,左右是反的,看着别扭。
今天电影放得不顺当。与螣纹矿、909地质队跑片子,胶卷赶不上,停放了好几回。
没片子,电影就得停下,放映机边上的白炽灯亮起来,银幕上放幻灯片,这时间人们就要发出一片遗憾的嘘声。
如果是单机放片子,一卷放完就要停下来换胶卷。
现在的熊司令,以前的熊电影放片子手脚麻利,技术熟练,换片子速度快,观众等的时间短。
这换片子的间隙是观众最焦躁的时间,时间长了观众就要嘘。
今天是熊司令的徒弟放,虽然是双机放片,电影胶卷可以接替放,中间没有空隙时间,不会打搅观众看电影的兴致。
但等胶卷停了两次不说,还烧了几回胶卷。
放映时烧胶卷,有点滑稽——画面一下就定住了,银幕好像一个巨大的烧饼突然烙糊了,同步的音响也变调。
放映员就得马上停下放映,剪接电影胶卷。这样,必定引来观众一阵子不满的哄闹和嘘声,还有人嫌不够乱,使劲吹口哨。
侯爱泽、涂晓丰、大野仨人站在电影幕布后面,坐在尾矿沟水泥盖子上,屁股坐得拔凉,仰着脑袋把电影看完。
仨人没看到前面的情节,稀里糊涂到电影放完,没搞明白《第八个是铜像》说的是什么意思。
随着散场的人一道回家,涂晓丰和大野还操心明天没木条钉筛子框的事。
侯爱东说:“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总不可能把家里的门框拆了做筛子框吧。木条没搞到,好像还打搅熊老大他爸的好事。”
这话一出,涂晓丰笑得不行。涂晓丰说:“熊老大知道你打扰他爸的好事,肯定要和你过不去!”
“你俩不是啥好东西,看得那么来劲,就差把眼睛塞进去看了!我没看见开头,只看见结尾,肯定不是啥好事。”
大野说完这话,侯爱泽和涂晓丰笑得更不行了。
当晚侯爱泽睡觉做梦,尽是大白腿在眼前晃悠,耳朵里尽是哼呀叽的喘声,弄得人焦躁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