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车厢里一路大放**歌曲和《样板戏》的广播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车厢过道的上方的灯熄了一半。
要按平常在家里的作息时间,人们都该洗洗上床睡觉了。
可在车上就不同了,好些人还精神头十足,没有一点睡意,也没一点想睡的意思。
“怎么又停车了,是出车祸了,还是抛锚了?”金桂看着黢黑的车窗玻璃说,“这是快车,不应该在这停呀,这样几天下来还不晚点一两天?”
“别乌鸦嘴!停车很正常,列车晚点很正常。宁要****的晚点,不要资本主义的正点!哪天列车不晚点了,那才叫不正常了。眼下红卫兵不串联,*斗也少多了。我们先前去的时候,到处都在打*斗,还有人对着火车开枪,把玻璃都打了几个洞!”
杜月旺一副见多识广口气,说着又翻出那些乘火车见到过的逸闻趣事。
再有意思的事,说八遍,听着也索然无味了。
金桂懒得听,见孩子都睡下了,拉上被子躲铺上打盹。
车停了不一会,又启动了。
金桂不听杜月旺讲那些他认为非常有意思的事,这叫他很扫兴。
车厢空间狭小,限制了人的活动范围,人员拥挤,路途遥远,时间难捱,不免心烦气躁。
善于交流的人最愿意聚在一起聊天,打发时间排遣乏味和无聊。
这一天杜月旺见的人太多,说了许多话,好像勾起了他的话瘾,还想找人唠。
杜月旺拿了上车前准备好的油酥蚕豆、油酥花生米、神仙酒,到他管辖的车间那些人那去。
聚到一起,大家都把自己好吃的贡献出来,几个人小酒喝着,不喝酒的瓜子嗑着,花生、蚕豆嚼着,天南海北聊着,好不惬意。
新厂的事,比老厂那些斗来斗去,人整人的事有意思多了。
小年轻的听这些前辈讲新厂建设的那些事,就像听故事一样有趣。
小年轻的听得兴趣盎然,几个老前辈讲得兴致勃勃:
……刚去那的时候,基本的生活条件都不具备,帐篷不够住,晚上就睡农民家的牛圈上面。
牛儿哞哞叫,冬冷夏热。
住时间长了,不知是四面透风,还是鼻子闻习惯了的缘故,感觉牛圈臭味也不是很浓了。
后来厂里盖了宿舍,大多搬到里面住。
那宿舍其实就是临时搭设,四面用竹席围着的棚子,上面油毛毡屋顶,夏天太阳一晒满屋子都是一股沥青味。
冬天冷风呼呼往里吹,房子一点都不保暖,干活又累,经常睡着了醒来透心凉,人都要冻成冰棍了。
荒郊野地,没有澡堂子,打浴只有自己烧水。
竹席围四面做遮掩,上面可见天,脚下是泥地,找砖头或石头垫脚避免脚沾泥。
夏天可以脱光一次洗,水凉点也就将就了。
冬天可不行,山风凛冽,像一把把小刀在割你的皮肉,故而洗澡要抓紧时间。
一次烧不了太多热水,还得分段洗,先洗头,洗完头擦干,戴上帽子。
等下一锅水烧热了,脱掉上衣,这就不能叫洗了——拿热毛巾多沾点水,毛巾上擦上香皂,赶紧搓,搓完了赶紧把热水撩到身上。
胳肢窝、胳膊上赶快清洗,洗完又赶紧穿上衣服,等下一锅水热了再洗下半身。
后来学聪明了,做了木板拖鞋,不用站在冰凉的石头上或砖头上打浴了。
雪花那个飘,北风那个吹,冬天还是冷得要死。
开始洗到洗毕,从头到尾还得要高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提神驱寒。
响应号召——先生产后生活。这就是:
甜不甜想想南京路上好八连,苦不苦想想红军长征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
杜月旺和先去内地的老师傅,给他们小青工讲了栖蛟潭、小黑龙以及怪鸟的传说。
讲阴姑娘的传说,还有迁阴姑娘坟的那些事:
……迁阴姑娘坟的风波过后,工地里又挖出一些棺材和尸骨。怕有人来闹,白天发现后,不动声色,隐藏好等待天黑,加班加点用推土机把那些棺材板,死人骨头全部推下坎,又推土把那些朽烂的棺木和枯骨全部掩埋。
还挖出了古墓,里面弄出陶罐、陶俑碎片,没见有什么金银财宝、夜明珠之类的宝贝。
挖基础挖出一把已经锈得不成样子的古剑,一枚银簪,一块棕黑色干膏团状物,都怀疑那是鸦*片。
挖出来的枯骨,和朽木的颜色和质地比较相似。刚挖出来的一段时间,到夜里,那些枯骨要发出荧光。
枯骨上面局部的荧光比较亮,有的地方比较淡,绿幽幽看着有点诡异瘆人。
时间长了,不知为什么,那些挖出来的枯骨就不再有荧光了。
刚挖开的坟墓,夜里就冒出乒乓球大小的磷火。这些磷火随风飘荡,好像好多精灵在翩翩起舞。
到后来,建厂的人多了,声势大了,时间久了,没人敢到工地胡闹了,挖出的枯骨棺材也不注意收拾了。
彭书记巡查工地,发现有挖出的枯骨丢弃在工地上,还有年轻人把骷髅当球踢。他召集施工方和建设方负责人开会,要求把全场的枯骨全部捡拾,集中掩埋,规定以后发现枯骨要及时掩埋。
彭书记讲得有道理,这些遗骨曾经也是鲜活的人,我们以后都要变成这样的遗骨,那些算起来也是我们的先人了,给人家一点起码尊重。
挨着厂工地有一家姓牟的农户,杜月旺和几个老师傅刚去都住他家。
这牟家人好相处,对人客客气气,对那些人生地不熟,刚去的职工也多有指点照应。
这牟家人丁兴旺,他老婆接连生了八个孩子,要不是给结扎了,孩子肯定还要接着生。
孩子多了,穷得叮当响,杜月旺和住他家的那几个老师傅,每次回家探亲,都把家里孩子的旧衣服,打个包带回去送给牟家。
当地农民穷,擦屁股的草纸都买不起,拉完屎用竹片刮屁*股。
刚去的时候进农民家的茅厕解手,看见有一小把一小把的小竹片挂在墙上。
问农民那些小竹片是干什么的,农民说那是用来剔牙的。
人吃完饭就爱拉屎,以为那竹片是吃完饭拉屎的时候,一边剔牙一边拉屎用的。
一方一俗,当时还笑话这地方怎么会有这习惯。
怎么扔到地上,用来剔牙的竹片上沾得有干了变得发黑的大便,杜月旺当时就感觉不对劲。
有的人就没动脑子,拿那竹片,边拉屎边剔牙。
原来都以为大地方来的人,人人都应该比这山沟沟里的人聪明,实际却不然,居然把刮屁股用的竹片用来剔牙,本地人见了都笑。
这些话都是当地人过后跟厂里人讲的。
陶建国和陶玉的爸爸,原来的陶副指挥,现在的陶副厂长,走这帮兴致勃勃,谈笑风生的人跟前过,跟他们打了招呼,驻足听了一小会。
见领导对他们的谈话感兴趣,大伙请他入坐,他也加入热谈。
有领导在场,就会感到拘束。冷了一会场,陶副厂长说:
“从地图上看,我们整个国土的形状就像一只雄壮的大公鸡,那个地方是盆地,形状好像子*宫,位置也刚好合适。那是什么概念,说明那地方是酝酿生命的地方,那地方是风水宝地,水土养人。俗话说,苏杭出美女,可深山出美女,这话也不假,那地方小姑娘一个个都长得小巧玲珑,水灵得很。”
一说到小姑娘水灵,那几个没结婚,没对象的青工眼睛都放光。
“你们几个,都还没对象”陶副指挥坏笑,指了几个青工,说,“像你们这么标志的小伙子,那些姑娘随便挑。”
陶厂长这话说的那几个青工要心花怒放了。
杜月旺接着陶厂长的话,讲了他徒弟小亮刚去就找到对象的事。
陶厂长说他好长时间没见着小亮了,问了杜月旺小亮现在的状况。
杜月旺讲,小亮的爱人生了孩子,这几年营养好了,长得比原来好看多了,小亮下了功夫,把他老婆打扮得洋气了,口音也改了,不过洋泾浜味道还是有点重。
陶厂长说,他原来就看着小亮的对象是个美人胚子……
这次新去内地支内厂的人,听得津津有味,大家都敬陶厂长喝酒。
这就是当领导的好处——说话有人听,喝酒有人敬。
杜月旺讲,论酒,要去的那地方可是全国产酒的好地方,出产好多牌子的名酒,不过产得都是白酒,那白酒,屋里开瓶屋外都能闻到香。
听杜月旺这样讲,陶厂长说他有一瓶好酒,是那省产的酒,叫大家等一会,他去拿他的好酒请大家品尝……
话讲够了,讲累了,酒也喝的差不多了,告辞同事,杜月旺回到铺位上。
金桂乘过许多次火车,可从来没在火车上过夜,火车哐哐当当,晃晃悠悠,卧铺躺着别扭,不如自家床上躺着踏实舒服,想睡睡不着。
金桂抱二囡到厕所把尿回来,见杜月旺一股酒气,两手搂头,斜靠小飞铺上,面有笑容似睡非睡,一条腿悠闲惬意地晃着。
对于一个家庭,住房是一件大事,杜月旺却一点不上心,无所谓一样。
金桂问多了他还不耐烦,嫌啰嗦,他说到那就知道了。
金桂见他这样,就有股无名火,想起之前杜月旺说新楼是洼脚楼,什么洼脚楼,她没听过这词,搞不清楚洼脚楼是怎么回事。
金桂放下二囡,踢杜月旺抖着的腿,地问杜月旺新厂分房子的事:
“哎,哎,我们分的房子是几楼?上次给你去信说最好要三楼,二楼,千万别要一楼!”
杜月旺说分的房子是洼脚楼,二楼也可以说是一楼,也可说是一楼,埋怨跟她讲了多少次,不长记性。
金桂觉得杜月旺胡言乱语,什么洼脚楼,一楼就是一楼,二楼就是二楼脑子坏掉了。
杜月旺脱鞋,衣服裤子不脱,挤着小飞,拉铺盖躲下,不理会金桂的絮叨了……
从厂里到车站,又到车上,这一天经历的事太多,够疲倦的了,本想早点休息,怎奈杜妮娅睡上铺,车厢里抽烟的人多,烟往上聚集,呛得人根本没法待。
现在夜深人静,没谁抽烟了,睡着了一会,火车又停了,没噪音掩盖,父母俩人的说话声音有点吵人,把她吵醒。
杜妮娅埋怨道:“别吵了,都该睡觉了!”
隔壁铺位的几个青工哈哈笑,不知道又说到什么高兴事了。
分离这些年,一家人又要朝夕相处在一起了。想着大女儿出落的亭亭玉立,小飞个子也长高了,二囡越发可爱了。
新厂开始生产,自己正式被认命为车间最高负责人了。
作为一个男人,一家之主杜月旺突然感觉自己很了不起,自己的形象在自己心中高大伟岸起来。
火车又开动了,顶灯全部熄灭了,只留过道的地脚灯还幽暗的亮着。
黑暗掩盖了杜月旺脸上的微笑,铁轨接缝有节奏地撞击火车轮子的声音又响起来,仿佛有一股电流在他的脊椎里颤动,背皮子麻酥酥,全身充盈着幸福感。
杜妮娅躺着没睡着,时不时沉侵在和男同学下棋时,手指相碰的肌肤之触的怪怪的感觉之中,有点胆怯害羞,又有甜蜜和期许。
一会想象着新去的地方和新家可能的样子。
一会又想到老厂那些同学,想到班上同学之间发生的那些事。
想到邻桌同学齐晓兰说,她这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市里的动物园。
想到这一天魏妮娜很兴奋,就像喝了笑头和尚的尿一样,总是笑个没完没了。
想着想着,杜妮娅不知不觉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