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里住了几天,要到这次旅程的终点站——三机厂了。
小孩子、妇女、资格老的职工大多坐客车。客车座位有限,一些年轻小伙大多乘拉行李的货车。
这客车和省城里以及老家市里的客车一样,是烧煤气的——车上都顶了个巨大的黑色胶皮大气包。
客车顶上大气包有半个汽车那么大,光从体积长判断,很难想象,这车可以承载那么大个东西。
风吹,启动和刹车可见有东西在里面剧烈晃荡,好像那大汽包随时都会跌落下来。
杜妮娅和魏妮娜她们坐了大客车,陶建国和顾大海被安排乘装运行李的解放牌敞篷卡车。
乘车坐什么位子是有讲究的,陶建国以前不明白这些事理。
在沪上老厂的时候,有一次厂里小车专送陶建国他爸到市里办事,他爸顺便带他去城里玩玩。
陶建国开了小车门坐副驾驶位置上,司机不认识他,见一个小孩子坐副驾驶位置,厉声叫他坐后面去,搞得陶建国心里好一阵不高兴。
这之后才知道,驾驶员边上的座位都是领导或有地位的人坐的,地位低的没资格坐,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陶建国心里不爽,却长了见识。
陶建国他妈妈给他讲了好些为人处世事的道理,比如下级不能直接称呼上级的名字,最好是称呼他的职位名。
还有,副职位的,不要加上副字,比如张三、李四是副科长。你要叫张科长、李科长,人家听着就比你叫张副科长、李副科长心里要舒服得多。
她妈还说,当人面,称呼就要尽量往高里喊,你把科长叫成厂长,人家不会生气;你要是把厂长叫科长,别人肯定不高兴。
嘴巴要甜,要乖,反正喊死了又不叫你埋。
这次进山到新厂,解放牌货车驾驶室里,驾驶员边上两个位子,坐了厂里的一位科级干部和他夫人。
陶建国和顾大海以及另外两个青工的资格,只够到敞篷车厢上的份,是站是坐,自己想办法。
虽然已经是春天,车上一路都要吹风,而且山里比省城平原冷,家里人给陶建国和顾大海都准备了御寒的军大衣。
车子一启动,陶建国就蹲在驾驶室后面的小窗看里面驾驶员操作。
驾驶员戴着白手套握着被摸得锃亮的方向盘,左转,右转,陶建国觉得那操作方向盘的动作非常优美。
右手下面有一根棍子,上面有一个圆圆的被摸蹭得溜光水滑的胶木球,驾驶员把它推去搬来,动作也很潇洒,陶建国知道那是在挂挡。
驾驶员的两脚不歇气的蹬来蹬去,陶建国知道那是踩离合器、油门和刹车,禁不住想起了杂技团蹬自行车的猴子。
陶建国小时候就发觉驾驶汽车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这么大一块铁玩意,可谓是庞然大物,一个人轻而易举就给操控了。
而且这家伙力大无比,那么重,装那么多的东西还跑那么快,跑那么远的路还不用休息。
如果人都像汽车一样有力气,多拉快跑,不知疲倦地干活,**主义肯定很快就要实现了。
小时候,陶建国把自己长大想当汽车司机的伟大崇高理想,兴致勃勃地向父母说,没想到招来一顿训斥。
陶建国的老爸说他没出息,没有远大理想,长大应该当干部,当领导,不当官也要当科学家,当不了科学家,当个工程师也可以。
搞得陶建国一肚子气。
当官有什么意思,他认为当官就和当班长一样,费力不讨好,背地里被人议论,没什么好处,说不定还会被哪个调皮同学揍呢!
事实已经胜于雄辩,发生的事,从上面,一直到厂里好多当领导的都倒霉了。
要不是他爸爸赶上时候去支内,八成也要倒霉,挨打,挨批斗。
陶建国和他爸起争执,他妈平时都是站在陶建国一方的,可那次却说陶建国糊涂,说拿钱供他读书,是要他有出息,不是要他当车夫,还说,要当车夫现在就用不着花那么多钱去读书了!
陶建国的父母为这事说他满脑子浆糊,还叫他小迷糊、小浆糊桶。争辩不过父母,憋气。
有一天,在学校里被老师批评了一通,回家又被老爸老妈检查作业,发现了很多问题。
他搞不懂为什么老师、老爸老妈总能在他的作业里面找出错误来呢?
长这么大好像从来作业没有全对过。
越想越不高兴,这个世界为什么都是大人说了算呢?
为什么得认真听他们的批评呢?
为什么他们永远都正确呢?
恼火、憋火、起火!陶
建国明白,这是因为小孩子吃住都要从他们那里来,就得屈从他们!
感觉时间过的太慢,永远长不大一样,想快点长大好有资格去训斥那比他小的。
长大自己挣钱吃饭,不再依附和屈从他们,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当驾驶员,当车夫,气死两个不讲理的老家伙!
有一天放学的路上陶建国想起这些事,又是一阵子气,临时决定给他父母点颜色看看——离家出走!
裤兜、衣兜、书包、文具盒翻遍,整理出一些平时积攒的小钱。
把那些小票子,按面额的大小从下到上叠好,理得规规正正,几张小票子折了的角也都给展开了。几个硬币攥手里,放耳边摇一摇,听听硬币相互碰撞的响声。硬币和小票子数了两遍,数额对不上,数第三遍,又忘了前两遍的数。
晕,怀疑父母骂他的话应验了,脑子里有了浆糊。自己一直都认为比世界上的人都聪明,不服气,这点钱难道就理不清了!拿出纸笔,重数,写在纸上,对上了数。拿着钱,到面馆看牌子上面的价钱——手上的钱虽然够买两碗阳春面,可还得要四两粮票。
买了棒棒糖,舔着,来到一家路边小人书摊。书摊生意清淡,只有两个看样子还在上幼儿园的小男孩在看书,几个长条凳空着没人坐,摊主见有人来了,瞌睡也不打了,耸肩提精神。
陶建国在凳子上坐下,不着急选小人书看,把嘴里化成药片大的糖块嚼吃了,感觉口渴,看见摊主边上的凳子上有个茶杯,想喝里面的水,又不好意思开口说,拿出刚才数的那一小叠分票又数。摊主见陶建国迟迟不选小人书,催促他快选书看。
陶建国选了小人书看,摊主又打瞌睡。
陶建国左右前后看好了,没人注意,端起小人书摊主的茶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轻轻地把茶杯放回原处。
把小人书放边上不看,却从书包里拿出作业本,放长条凳子上做作业,装出爱学习的样子,以此来打发时间。下定决心今天晚上就不回家了,急死家里那两个霸道又不讲道理的家伙……
“小赤佬,天都要快亮了!侬怎么还不走?”小人书摊主向小陶建国叫道。
天才黑,说要天亮了,夸张!陶建国知道是耗着他的凳子,不做他的生意,是撵他走人呢。人穷不受待见!陶建国感觉肚子饿了,收拾书本起身走了。走到家跟前的那条路,准备回去,可要到家门口又折返回去。
路上的行人明显少了,天气有点凉,一只觅食的脏兮兮的黑猫从垃圾堆边上窜出来,小眼睛盯了陶建国一下,好像在耻笑他,陶建国一跺脚,那猫拖着尾巴快速地跑掉了。
猫可以到处找到吃的,可人还得向人求吃的,这一点猫比人有骨气。
转了一大圈,实在抵抗不住肚子的抗议,硬着头皮回到家。
陶建国的妈妈并没埋怨他这么晚才回家。姐姐陶玉把留在锅里,还热乎乎的饭菜端上桌叫他吃,筷子还亲自递到他手里。
陶建国明白自己的翅膀还没硬,到底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个世界上还是父母和家人对他最好。
眼下是离开从小熟悉的地方,去一个脑子里没法想象是什么样子的地方。
但知道是去一个可以备战备荒,远离敌人,免受战火荼毒,比沪上老厂安全得多的地方。
现在离那个地方越来越近了,陶建国感觉自己的安全感大大提升了。
蹲着看司机开车,看累了,陶建国把人造毛的军大衣领竖起,头缩到领子里搂紧前襟。
躺到行李堆上,就像躲在一个松软的垫上,加上汽车的颠簸摇晃,就像在婴儿的摇篮里一样自在。
望着天,云很厚,像一床巨大的发光的洁白的棉花套子侵占了整个天空,远方的天边,有一缕金色的阳光泻下,像金色的瀑布。
好久没有仔细看云看天了,陶建国有些惬意,讨厌的是汽车行驶卷起后面的车尘,合着汽油烟的味道,时不时就要翻上车厢来。
顾大海也裹着军大衣,竖起毛领,劲量把脖子缩短,坐在车厢里的行李上,看着远处的田野,想起一句歇后语:老太太打哈欠,——一望无涯(牙)。
自己笑了,怕别人看见他自个偷偷发笑显得傻气,收了笑容,像大人一样假咳了两声。
公路边上和远处可以看见一丛丛的竹林,竹林后面可以看见农户的麦草房顶上缠绕着缕缕炊烟。
田地里全都是黄澄澄的油菜花,隐约可闻到油菜花香。
这些油菜花和老家的没有两样,都是黄得那么立体,黄得那么单一,黄得那么可爱。
看着眼前的一切,想起大人说那新厂距离省城不到一百公里,这样看来环境也不会太差。
“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可以听见路边一个小小集镇高音喇叭驶传过来的歌声,声音从小到大,又从大到小,一直到听不见。
顾大海看见陶建国和同车的两个青工都躲在行李上闭着眼睛,身体随车颠簸晃动。
顾大海看了看,没人和他一同欣赏车外的景色,感觉有点遗憾。
想到或许与杜妮娅和魏妮娜一同欣赏这宜人景色,那一定会是一种没有遗憾,多一份浪漫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