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大海也躲在行李上,闭上眼睛,感觉到耳边风声呼呼,汽车的颠簸经过身下行李缓冲,像置身在一个巨大的婴儿摇篮中。
舒坦充盈他的脊髓……不知道过了多久,顾大海听见有人在叫喊:“看!看!快看!山!山!”
顾大海直起身,看车前方,远处隐隐约约有山的影子——那山很远,延绵在天边,显得并不高。
想必那新厂新家,就在那小山后面某各地方了。
但车行了好一阵子,那小山还是那么高,那么远,山景没变化,太单调。
好奇和新鲜感来得快,消失得也很快,又都躲到行李上又去寻找遗矢在行李上的睡意。
睡了好一会,汽车转弯转得急了,离心力差点把顾大海从行李上甩到车厢板上,直起身子看车前面——哎呦,这山有点高了!
向远处望去还可以看见更高的山,比上海的楼要高得多,有的山高得看不见顶——那些山的顶在云里。
向车行驶前方看,公路由宽变得细窄,蜿蜒通向远方,顾大海想起“羊肠小道”这个词来,不明白为什么叫羊肠小道,而不叫鸡肠小道,反而有个小肚鸡肠?
顾大海知道羊肠小道是形容道路狭窄的意思,远处汽车将要驶去的公路,比现实的羊肠子看起来还要窄,窄得像面条,像粉条,直到看不见。
公路边上有一条河,河里尽是石头,远看只有一丝细小的水流,公路离河时远时近,汽车沿公路逆流而上。
汽车一直在上坡,司机一直在踩油门,但加不起速,一阵阵黑烟翻上车厢。
这是一段很长的上坡路,汽车好像费了老大劲,终于上了坡,可以听到司机换挡时齿轮“咔咔”刺耳的咬合声。
汽车上了坡,陶建国叫顾大海到他那边的车厢边,指着车厢下面,叫顾大海往下看。
顾大海两手紧紧抓住车厢栏板,把头伸出车厢外朝下看:
车轮胎距离路边不到一米的距离,下面就是深渊,虽然没有万丈深,几十丈是有的。
山崖是往里凹的悬崖,看不见下面的岩壁,汽车如同悬在空中的飞机,这令人心发怵,手脚发软。
前面的路弯弯曲曲,急弯一个接一个,好像没有止境。
汽车的一边紧贴着悬崖边上行驶,有时候车厢几乎擦到崖壁了。
有时候看见前面是悬崖,每每看是即将就要驶下悬崖,顷刻间就要车毁人亡的时候,车又左转,碾着弯曲的路边行驶,避开了驶下悬崖粉身碎骨的危险。
“噫吁,危乎高!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陶建国想起了这诗句。现今看来这不算夸张,蜀道险,蜀道难,真真切切,今天亲眼见识了。
而且险得好比鬼门关——方向别跑偏,生死就在驾驶员一念间!
太可怕了!
陶建国的腿在发抖,不敢说话,不敢动,怕自己轻微的动作影响车的行驶,使汽车翻下悬崖,怕还不经事的小小年龄就此结束。
为了减少悬崖一边的车重,尽可能地减少往悬崖下倾覆的可能,陶建国拉顾大海到车厢靠山的一边,并指了指上面的山崖,叫顾大海看。
顾大海抬头看车左面的山崖:
笔直陡立,直上云霄,沧桑陈旧的浅褐色的岩石斧劈刀削,有许多裂隙纵横交错,上面有枯藤悬挂,岩缝中生出一棵棵不知名的树木,悬吊吊的岩石好像时随都要掉下来。
为了不显示出胆小,顾大海装作对这些可怕的景象不感兴趣,裹着军大衣,躲到行李上装睡,心里祈祷,期望驾驶员掌握身家性命,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要出错,刹车这时候千万别失灵!
来之前,顾大海和陶建国都听说了到新厂的路上要经过“老虎口”,那地方年年都有车有人摔下去,想必这地方就是人们说的“老虎口”了。
过了隘口,就像从瓶颈进了瓶子一样,里面相对宽敞起来。
各处可见一块块鲜黄的油菜地和绿油油的麦地,还有竹林半遮半掩的农舍房。
四面的大山小山郁郁葱葱,好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色。
汽车行驶了很长的一段下坡路,为了抵抗下坡产生的加速度,驾驶员时不时地踩刹车。
刹车声非常刺耳,产生的惯性,把车厢上的人弄得东倒西歪。
为避免摔倒,陶建国、顾大海还有那两个青工,都背靠前面的车厢板坐下,没心事看前方的景色了。
下完坡,公路和河坝几乎处在一个海拔高度上了,汽车也行驶的相对平稳了。
车行了一段路,速度明显减慢,陶建国起身观看。
到了一个集市,正逢赶集。赶集的人大多是农民模样,成年男人都用白布缠头,这样就看见很多白色的大脑袋攒动。
一个壮汉裸露着上半身,显现出一块块肌肉,头上缠着白布,推着独轮车,车上左右各绑着一只四脚朝天的大肥猪。
壮汉推着载有两头肥猪的独轮车前行,汽车在后面紧跟着。
汽车不停按喇叭,车前推独轮车的壮汉根本没有让路的意思。
无奈,汽车也只好慢慢悠悠地跟着他前行。
陶建国和顾大海看到这离奇而陌生场景,看着周遭的人和环境,有一种到了古典小说描写的场景里面的感觉。
一个头上没缠白布的半大小子,两手抓住后车厢板,脚下蹬着汽车后面的挂车钩,扒到后车厢板上,向车厢里张望,一只手去抓一个行李包,无奈手太短够不着。
陶建国和顾大海看见这情况感觉好可怕,不知所措,把眼光投向车上两个青工,期望得到他俩启发和帮助,但那俩青工也不置可否,愣在原位看着事情的进一步发展。
陶建国和顾大海前后观望,不见一辆从省城一同出行的厂车,越发担心起来。那小子够不着行李,敏捷地跳下车。
车上的人刚松了口气,更可怕的事情又来了。
一个成年人,光头上有个明显的刀疤,凶巴巴地抓住后车厢扳,脚蹬挂车钩,一用力,大半个身子伸进了车厢,抓住一包行李往下拉。
陶建国见状上前抓住行李的另一头往回拉,顾大海上前帮陶建国拉行李。
那成年人一只手拉不过陶建国和顾大海的四只手,他手松开行李,两手抓住车厢板,右脚搭了上来,意图翻身进车厢里来。
关键时刻那俩青工冲到车厢后面,一人把那搭到车厢上的脚抬起来往车下推,另外一个青工用脚要踹那抓住车厢的手,并大声叫道:
“我们是**军,这是军用物资!不许动,再动我们就要乱开枪了!”
光头男子跳下车厢,两脚着地,拍拍手骂道:
“你个麻批*队,你个锤子***,豁老子,你有个卵的枪,狗*的上海鸭儿!”
说完拣了个石头,往踹他手那个青工头上扔去,那青工身子往下一缩,没打到他,石头砸在驾驶楼上,又弹到前面发动机盖上,叮叮哐哐滚落到地上。
驾驶员开门对着车上叫道:“搞个锤*子,吃饱了!活得不耐烦了!”
陶建国指着车后面,说有人上车枪行李。
驾驶员回身在驾驶室拿了发动机的摇手柄,骂道:
“你个狗*的,翻天了,大白天要抢人了!*咪子给你割了!”
这是地道的上江话,那几个还对车上行李有所图谋的家伙,见状都溜了。
一个青工说上江人都很厉害,这驾驶员是当兵出身的,见过场面的。
陶建国和顾大海害怕过后心情沮丧,有想哭的感觉。
没有心思观看山景,汽车七拐八弯到了一个厂区。
厂外的墙上有备战备荒为人民!要准备打仗!
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好人好马上三线!
敢叫日月换新天!扎根山区干革命!
许多时兴的标语。
来的时候就听说,去的是三机厂,二机厂在三机厂前面,相必这右面一大片厂房和左面坡上一栋栋的住宅楼就是二机厂了。
到目的地了,陶建国和顾大海有了安全感。
车行不久,就到了三机厂的大门口了。
先到的车在厂门外等后面的车,厂门口搭起了缠着松枝,挂着花花绿绿的大纸花的彩门,彩门的左右上面有热烈欢迎之类的大字标语。
陆陆续续几辆车来齐了,几辆车一起开进厂大门。
进了彩门,厂里的高音喇叭响起《运动员进行曲》,开始敲锣打鼓,一阵阵鞭炮声响起,硝烟弥漫乌烟瘴气,车开到篮球场上停下,领导挨个和下车的职工握手,场面非常感人。
迎接的人很多,迎接的人都找自己熟悉的人抢着帮拿行李。
金灿阳、阿强、阿亮、大清师傅一帮老熟人帮着杜月旺拿东西,相互问候,有说有笑一派意气洋洋。
“哎,这地方,天都变小了一样!”金桂一下车就望天看,感叹道。
金桂环顾四周的大山,心凉了半截,这山也太高,山沟沟也太深了,和她想象出入太大。
如今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想起从小熟悉的生活环境,想起老厂、老家的那些亲戚和熟人,从此天各一方,陡生一种失落感。
木已成舟,后悔也没用。
看着这么多热情的老熟人,看见自己妹妹李银桂一家人,想到一大群人都来到这个山沟沟里创业,想起那些激动人心的口号,想起自己正积极申请入党,想着中午厂里的大食堂给刚来的职工家属办招待,心里就平衡了一些。
有一家人,也像金桂家一样,丈夫先来打前站的,支内厂建好,把老婆孩子接过来,到了这山沟沟里的新厂。
一下车老婆就和他丈夫吵起来:
“你个假积极,哼,这鬼地方,鸟都不拉屎!你把我们骗来了!我可是大上海户口啊!你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户口都给下了!人往底处走,水往高处流,哪有这么傻的,呜呜;一把鼻涕一把泪,坐地下不走了。”
那妇女感觉到说错了,改口: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好,来这妖泥角落,‘夹皮沟’!解决两地分居,你就给解决到这来了!”
杜妮娅一家人和着帮忙的,拎着行李走那哭闹着的女人跟前经过过。
“夹皮沟”?
杜妮娅对这词从来没有什么概念,觉得这哭闹的女人把《智取威虎山》的词用到这有创意,也很贴切。
小飞看着这女人哭泣,觉得有点好玩,停下来,看那女人,杜妮娅拉他胳膊走。
有好多熟人帮忙,一下午基本安排妥当,晚饭厂大食堂里设宴给新来的职工家属办招待,领导上面讲话,下面叽叽喳喳。
大食堂门口、内墙外墙都贴了欢迎标语,屋顶吊了彩纸球,牵了彩色纸花条。
熟人同事的热情,这欢快热烈的场景,使金桂心理充满喜悦。
杜妮娅盛饭回来,一手拿一个装了大米饭的碗,两手之间夹了一碗饭。
杜月旺看着想起来大女儿的外号:小干饭。杜月旺指着桌上的“咸烧白”说:
“这菜好吃,看着肥吃着不不腻人,和咱们老家的梅干菜扣肉差不多。这是食堂四川师傅挑不辣的川菜做的,别以为川菜就样样都辣,来这几年,吃辣的也习惯了,一段时间不吃,还想得慌。”
杜月旺说完夹一片咸烧白到小飞的碗里。
金桂给二囡夹了一片咸烧白,二囡吃得满嘴油,金桂问二囡:
“如何?如何?”
二囡还不明白“如何”是什么意思,不知道怎么回答,点头也说:
“如何,如何。”
逗得大家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