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栋栋红砖红瓦楼,顺着山坡,由底往高,层层矗立,壮观气派。
省城市中心街道两边多是木结构小青瓦平房,显得低矮陈旧,与这么多,这么集中,高大簇新的楼房简直没法比。
到了新家,金桂才搞明白洼脚楼是怎么回事。
这建楼的地方都是顺着山势像大寨的梯田一样的台阶上造的楼。
二楼的地面平着上面的路,一楼的地面平着下面的路。
也就是一楼在坎下面,二楼在坎上面。
金桂埋怨杜月旺胡说八道,说这应该叫阶梯楼,不应该叫洼脚楼。
这些新家属楼,一溜的外走道,走道上可以放煤炉子,架上块木板子就是厨房的案板。
走道两头有水龙头,有水槽子,楼下还有刷洗衣服的水泥台子,台上有自来水龙头。
水龙头一拧水哗哗来,水压比老厂的自来水压力大多了,还没漂白粉味。
一户三个房间,杜妮娅认为自己是家里孩子的老大,如今自己可以单独有一个房间了,但情况并不如她意。
杜妮娅的爸爸的安排是,杜妮娅和妹妹二囡住一个房间,他老两口一个房间,小飞一个房间。
从知道来新厂是三间房那时候起,杜妮娅就认为自己应该单独住一间。
把自己的房间如何布置,以及窗玻璃上逢年过节要贴上窗花,窗帘必须是粉红色的,还有房间里每天都要插上一束花,这些细节都想得好好的。
来了之后,她爸一句话就打破了她美好的梦想。
杜妮娅当时就不干,坚决要求自己一个房间。
杜月旺却不把她这个老大当回事,说男孩子要单独住,人大了,总不能叫小飞和二囡住一间呢!
杜妮娅就要一个人住一间屋。
杜月旺讽刺说:“呃呵哟!长大了?要待遇了。是首长还是脚掌?”
胳膊拧不过大腿,杜妮娅只有和二囡住一个屋。
二囡还小,起床睡觉都还要人照顾,半夜还要起来给她把屎掂尿,这些自然就成了杜妮娅的事。
如果二囡和她爸爸妈妈住一个屋子,这些麻烦事就是他俩的了。
杜妮娅感觉这是她老爸滑头,在使奸耍诈。
这几年在沪上老厂,都是杜妮娅主内——带弟弟妹妹,煮饭洗衣,给弟弟妹妹洗澡换衣。
金桂主外,家里好多事的是都是杜妮娅说了算。到了内地新厂,家里多了个“最高领导”,杜妮娅说话不作数了。
这使杜妮娅很不习惯,也很不舒服,很不高兴。
热天来了,小飞光脚乱跑,杜妮娅叫他穿鞋,担心玻璃碴子把脚划破。
她爸却叫小飞就打光脚,跑跑健康,说人家农村孩子打光脚,身体壮实得很!
杜妮娅有点气堵,发觉她爸处处和自己作对,心情不爽,加之到内地来之后,感觉头里面有根筋时常绷得紧紧的,经常绷得头疼。
找厂里医院的医生看,检查不出毛病。金桂问医生是不是海拔高,是不是高原反应。
医生说不会,海拔才一千多米,不上三千米不是高原反应,说可能是火重,开了上清丸。
杜妮娅吃上清丸吃得拉稀跑肚。
之后金桂办公室的人说厂医院的那个医生半罐子水,不论大病小病,就爱给看病的开上清丸。
人们就给他取外号叫“上清丸”。
金桂才来不知道这茬,去又找了别的医生看,说可能是水土不服,开了两付中药叫调理一下。
熬了中药给杜妮娅喝,却被小飞告发——杜妮娅嫌药苦,把药偷偷地倒掉。
金桂一听火气就上来了,劈头盖脸给杜妮娅一顿臭骂,两筷子给杜妮娅打脑门上。
说来也怪,这一顿臭骂和两筷头子使杜妮娅脑袋也没有那么紧了,心情也好多了,心口也没有那么堵得慌了。
一句句骂词像春风把大地吹绿了,杜妮娅还有点心花怒发的感觉。
辛苦了几年,现今老婆孩子都来了内地,一家人又在一块了,安顿下来,大人都上班了,孩子都上学校、幼儿员,生活很快走上了正轨。
杜月旺的心情很好。
金桂做菜很合杜月旺的口味,看着桌上的菜,听着收音机里的沪剧就想喝老酒。
打开从老家带来的花雕酒,杜月旺自斟自饮,看着窗外的灯火,听着远处传来汽锤打锻件哐哐的动静,感觉到窗玻璃微微的震动,杜月旺心中油然生出丝丝惬意。
在沪上老厂,杜月旺、刘大青和阿才师傅三人同事很长时间,关系处得比较好。
这天,刘大青请客,请了阿才和他们三个人来三机厂的新老徒弟。
刘大青师傅家里摆了三桌——大人两桌,小孩一桌。
刘大青师傅说:“刚来到时候经常听这的人说‘霉得起冬瓜灰’,起初听成了‘美得起冬瓜灰’。就奇了怪了,美不美怎么和冬瓜灰扯的到一起了?虽然说是十里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可也没有这样的比喻。后来才知道说的是‘霉得起冬瓜灰’。不明白,倒霉怎么也能扯到冬瓜灰上去了呢?”
“我发现,这地方老鼠比我们江苏的老鼠个大。”
“老鼠此地人习惯叫耗子,要不外地人怎么叫这当地人是‘耗子’呢。哈哈。”
有刚来的家属讲,原来听说这的人爱吃辣椒,妇女怀孕坐月子也要吃辣椒,产妇的奶水里都有股辣味。
有人调侃说,从来没喝过这里妇女的奶水,奶水有没有辣味没法知道,说得大家都笑。
来这之前,还听说,这的人炒菜锅都是辣的。
杜月旺和阿才对这事将信将疑,后来用当地人的炒菜锅炒菜,也没尝出一点辣味来,那只是胡乱编造说着好玩的而已。
还有人说,这省的人上坟都要带干辣椒,烧给逝去的亲人。
杜月旺和阿才说来这么久,从来没见到上坟给死人烧干辣椒的事,估计那是瞎说。
听大家说这些,刘大青师傅讲,刚成立筹备处的时候,他住省城招待所。听街上有人一个劲不停地叫:‘来亲我!来亲我!’
刘大青师傅看那叫来亲我的是一个驼背老头,一口龅牙,龅牙被叶烟熏得焦黄。
当时刘大青师傅就奇怪了,他怎么叫人亲他?
后来问咱们厂老家是省城的人,才知道他叫的是:‘卖青果’。
青果就是咱们老家的橄榄。
杜月旺讲,刚来的时候,到街上饭馆吃饭,进去伙计的就说,‘没得了’彭书记以为是还有‘墨斗鱼’,就说墨斗鱼也可以。
伙计的又说‘撒过了’。此地撒过就是结束的意思,我们以为有砂锅之类的菜,就说砂锅更好,来几锅。
伙计又说,还有,还有个‘鸡儿’!
这里所谓的鸡儿更不是好话,刚来也不懂。
彭书记说有鸡更好,叫那伙计不要啰嗦,赶快弄菜上来。
伙计以为我们在和他作装怪,不高兴说:还有,还有锤子要不要嘛!
这回大家就听懂了,和伙计吵起来,吵一阵子,才明白是后饭馆打烊没东西卖了。
“笑死个人。这里人把屁股叫‘钩子’。”杜月旺说,“钩子和屁股哪挨得上边,不搭界的事,怎么就扯到一起?”
“你们知道这里的‘锤子’是骂人的话不?和这的人千万不要说锤子,锤子就是那个意思。脚叫脚杆,手叫手杆,拉稀叫打标枪……”
秦阿大师傅的话一出口,那几位刚来内地的小徒弟都笑了。
小飞看这边说笑热闹,脸上沾着玉米粒,拿着玉米棒子,到大人那桌轧闹猛,兜里掏出两个核桃,向他爸杜月旺要锤子敲核桃吃。
刚说“锤子”的事,紧接着有人居然要锤子,一屋子人笑得前俯后仰了。
有人被笑得呛着了,不停地咳嗽。
杜妮娅跟过来,知道这一定不什么好话,拿筷子佯敲小飞的头,叫他回桌。
“小孩子不好打头的!小娅不要这样打小飞,打傻掉了!”
杜月旺拉小飞到身前,瞪了杜妮娅一眼。
杜月旺的大徒弟金灿阳把杜妮娅拉到身边,筷子夹了一条面裹的油炸小鱼拿到她面前,要她张开嘴。
杜妮娅怕烫,没张嘴接,用手触着试了试,感觉不烫,拿手接了,又拿到嘴边用气吹了,放到嘴里嚼。
金灿阳问好不好吃,问得急,杜妮娅还没品出味来,但还是敷衍地回道:“好吃!好吃!”。
杜月旺叫杜妮娅带小飞回桌去。小飞看见金灿阳给杜妮娅夹油炸小鱼,而不给他,心里不爽,抬脚佯装飞腿踢杜妮娅。
杜妮娅躲开小飞的飞腿,怕小飞再搞突然袭击,对大人们说的话也没兴趣,拿了盘里的煮玉米啃,到屋外寻熟人玩去了。
桌上那盘油炸面裹小鱼,是几个徒弟辛苦的成果——把大河边上的小支流截断,待水流小了就往水里下石灰,鱼就翻着筋斗往上蹿,拿竹撮箕赶忙撮,慢了,鱼又不知道窜哪去了……那几个徒弟兴致勃勃讲捉鱼的过程和要领。
杜月旺端着酒杯,微笑着听大家讲,非常享受这种氛围。
小飞和几个小崽子闹得厉害,杜月旺他们出去玩玩,大人也好清清静静讲会话。
楼房的不远处就是农民的辣椒地,小飞领几个小崽子跑到地里玩捉迷藏。
小飞见到长在地里红红绿绿的小辣椒极为讨人喜爱,禁不住摘了一根鲜艳的红辣椒拿鼻子前闻,没闻出什么味道,放到嘴里嚼了两下。
猛然,嘴里如同烧了一把火,一阵剧烈的烧灼感在他嘴里蔓延,一种有生以来不曾有过的痛苦袭来。
这痛苦比小刀子划破手指,比牙齿不注意咬着了舌头还痛苦百倍。
这辣椒就像一把漂亮的杀人刀,直辣得小飞背痛,头皮痛,连脚后跟都痛。
小飞像将要被宰杀的小猪崽子一样嚎叫起来,这叫声把一块来的小朋友都吓懵了,躲远远地看着小飞。
杜妮娅对小飞的声音最敏感,听见小飞的嚎声,急忙赶过来,见状吓得大惊失色,不知所措。
辣椒辣得小飞满脸通红,哈喇子直流,下意识地揉嘴,这一弄,又把辣味弄到眼睛里去了,越擦眼睛越辣得慌。
小飞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掉了,倒地上打滚,加劲哭号。
有小孩急急忙忙跑上楼来报告,说小飞要被辣椒辣死掉了。
杜月旺急忙赶到楼下农民的海椒地里,见状虽心急如焚可也束手无措。
跟来的同事和来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有叫赶快喝醋,有人叫赶快喝尿。
围观的人像看耍猴、杀猪一样的,你一言我一语出主意。
围观的有上江人,叫快到自来水管子凉水漱漱口,用凉水洗洗眼睛,一会就没事了,死不了人的!
把小飞弄到洗衣台跟前,一阵子漱口、冲洗,小飞感觉轻松了些。
歇息了一会,虽然口里和嘴皮子还是火烧火燎的感觉,但比刚才好多了。
看着没事了,杜月旺心里轻松多了,叫杜妮娅找看住小飞,几个人继续喝酒聊天。
金桂也听人说,吃辣椒,吃的时候嘴辣,拉的时候屁屁辣,她担心小飞拉屎屁*辣,可这个担心是多余的。
这过后小飞就没事一样,并没说他拉屎把屁屁辣着了。
小飞这次没被辣死,如同打开了一个无形的阀门一样——小飞喜欢吃辣了。
而且随着岁数的增加,越发好吃辣椒,越辣越爽,无辣不欢,甚至于辣瘾发了的时候,熟油辣椒拌上盐一口口嚼着吃。
这辣椒真是又厉害又可爱,估计小飞被敌人抓住,灌辣椒水的刑罚在他身上是无效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