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机厂的宿舍楼,以及办公楼都是挖坡造平地,背山面河而建。
生产区隔了一条公路,在靠近银石河河滩相对比较平坦的地方。
银石河从北面的山涧流出,往南流去,公路顺着银石河通向铜分厂和老街方向。
刚从省城来的时候,坐几个小时的汽车,车颠簸,搞得杜妮娅脑子晕晕乎乎。
过了几天脑子清醒之后,仔细观看了周边的景色。
往北看,山很高,抬头看,真担心脑袋会从脖子上掉下来,杜妮娅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高的山。
那些不知名的几座高山通常云遮雾罩,看不见顶。
奇怪的是,那山上还有人家,还有房子,那些人家好像神仙一样住在云里雾里。
有人说,蝴蝶就是会飞的花朵。
蝴蝶美丽轻盈,飘忽不定,杜妮娅喜欢蝴蝶,沪上老厂很难见到,这里却多得很。
杜妮娅和几个小姑娘最喜欢捉白蝴蝶,家属区边上农民的菜地里这种白蝴蝶非常多,不用工具,手就可以捉到。
后来杜妮娅和那些喜欢蝴蝶的小姑娘,知道那些好看的白蝴蝶,都是包心菜上面像蛆一样肉肉的,叫人肉麻的青虫子变的以后,对那些漂亮的白蝴蝶再也不感兴趣了。
但对那些个大的,色彩斑斓的蝴蝶仍然非常感兴趣,这类蝴蝶不多,小飞见了也说好看。
两姐弟也跟别人学,用纱布、铁丝、竹竿做了扑网,捉了蝴蝶用大头针钉纸板上,挂到墙上。
杜妮娅从家里的后窗看到近在咫尺的后山坡,草里有星星点点的野花。
绕过房头,走到坡上仔细看那些野花:有的形状似小喇叭,有的像灯笼,像小向日葵,像五角星,有的花芯像小猴的脸。
最叫人惊叹的是,有一种非常奇异的花——这花从地里伸出直直的独立一根小杆,没有叶子,杆的顶端上开着拳头大的花朵。
那花朵是球形的,形状像菊花,花蕊和花瓣都显细条状,晶莹剔透,两者交杂在一起,分不出彼此,都是浅色的粉红。
这种花儿突兀地从地里冒出来,没有什么预兆,没有铺垫,和周边的小杂草根本就不是同类,就像凤凰站在麻雀堆里一样那么扎眼。
这样大朵的野花很罕见,没有人的呵护她居然胆敢这么美丽,这么好看,显得有点放肆了。
杜妮娅觉得这花儿生在这里一点都不真实,掐一支花蕊,放到嘴里嚼嚼,微酸,有淡淡的甜味,把这沁人心脾淡淡的甜味嵌进记忆,永远留住。
草丛里花儿有的已经枯萎,花朵发黑腐烂,不见了原来的艳丽婀娜。
杜妮娅不理解,美丽的东西怎么会消失,消失后也一样的枯萎丑陋,连一点点美丽的影子都不见了?
想必那些山上很多这样漂亮的野花也是抓住那一点点时光,努力地美丽一回,不因没有人欣赏她的美而活得敷衍。
杜妮娅摘了一束野花拿回家,把空罐头瓶子灌上半瓶水,插在瓶子里面,放到饭桌上。
吃饭的时候老妈老爸看了那小花,都说好看,只有小飞说难看,说那瓶子是他的。
他本准备用来养鱼的,明天要和邻居家的黄金虎(小名叫小虎),到房边保坎外面的小河沟里捉那些像鞋钉样的小鱼儿,放里面养,待养大了全家打牙祭。
小飞放话,明天就要把瓶里的花给扔了,把瓶子騰出来装小鱼儿。兴致勃勃地给家人讲,他和小虎发现那小河沟的石头下面有小螃蟹,还要捉些小螃蟹回来养,养大了请家里人吃大闸蟹。
金桂讲,过几天小姨一家也调到三机厂来了,届时看病拿药就方便了,要个瓶子什么也方便,叫小飞不要和姐姐争,说等他小姨来了,在医院拿个茶色广口瓶子回来,养鱼也可以,做花瓶也可以,还可以用那瓶子泡糖蒜、酱黄瓜。
小飞不知道“茶色”具体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广口”是什么意思,但猜想那瓶子肯定比这透明的罐头瓶子高级,赶忙宣布对那未来的瓶子的所有权。
不久,小姨一家也来了三机厂,金桂和银桂又在一个厂了,早晚又可以见面了,有贴心人在一起,金桂感觉心里比原来踏实了。
当那茶色广口瓶子出现在小飞的面前时,他大失所望——和那透明玻璃罐头瓶子大小差不多,只是个头高了一截,不太透明,打开盖子,里面有一股呛人的药味。
小飞对那想广口瓶子倏然没了兴趣,慷概地将那瓶子让给杜妮娅,好像给了自己姐姐很大的恩惠。
杜妮娅一家五口到三机厂住二楼,在沪上老厂的时候住四楼。
在老厂打开窗能看见对面楼的墙和窗,夜里有一家爱把收音机开的很大声,翻来覆就是沪剧《红灯记》和《沙家浜》。
杜妮娅羡慕那家人有收音机,跟着学样板戏的经典唱段。小姨银桂说那原来是厂长家,被抄家以后被造反派一个头头给占了,连同那收音机。
来这山沟沟的新厂以前,家里买了收音机带到这来,她爸爸也爱听沪剧《红灯记》和《沙家浜》,这使杜妮娅经常产生错觉,以为还是在沪上老厂。
杜妮娅这间房的窗口斜对着银石河。每当皓月当空,河水在月光照射下泛着银光,河水里恍若有很多银子在闪闪发光,想必银石河的名字由此而来?
夜深人静的时候,河水不知道疲倦的潺潺声一直响到天亮,犹如有许多人不知疲倦,叽叽喳喳地小声地讨论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银石河的水在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是清澈的,这清澈是像处子、处女的身体那样的包含深刻内涵的清澈。
捧一口河水喝,清洌纯净,不像老厂那里的河沟,水质肥,爱生鱼儿鳖虾,闻了有股腥臭味。
如果说天是水的源头,这银石河一定离天很近,少了人间的污染。河里尽是大大小小干净的石头,不像老家的河,河里看得见污泥,看不见石头。
这些石头,线条很丰富,图案很复杂,形状也各式各样,仔细看,仔细想,也搞不清楚表达的是啥意思。
银石河里没有船,秋天、冬天和春天河里水太少,成年人找河滩宽的地方都可以涉水而过。
夏天水多的时候水流很急,河水盈满河床。
不知道要几天,也许是几个月,河里的水就流到苏州,流到了上海,流到了海里。
家乡的河里、江里有大船,很大很多的轮船。
银石河连一条小船都没有,把纸叠的小船,放到河里,水上漂不多远就沉没了。
纸叠的小船太渺小,太脆弱了,它一定漂不到老家去,但这的水终将流到大海。
大海,大海在哪里,杜妮娅偶尔有想看看大海的愿望。
沪上老厂那里,到夏天天气炎热,蚊虫肆虐。
这大山沟里面全然不同,夏天不用蚊帐,凉风习习,下半夜还得盖棉被。
月光下,后山上那一棵棵树形齐整的刺杉树,像一个个高大的武士一样矗立在山坡上,有点骇人。
月光照在二囡稚嫩的脸上,泛着白光的脸蛋像发糕,嘴里含着一缕头发,眨巴嘴,像吃着什么可口的东西,微笑着,那单眼皮显得有点滑稽。
杜妮娅也搞不懂单眼皮怎么能招来那么多人喜欢,自己的丹凤眼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为什么很少有好评呢?
肯定是那些人的眼光有问题。
小飞喜欢像狗一样趴着睡,老爸说这是:侧驴卧虎仰挺尸。
杜妮娅听到过“侧龙卧虎仰挺尸”的说法。
到她老爸这怎么就变成“侧驴卧虎仰挺尸”了呢
或许老爸要把小飞吹嘘成天才,这样好长他的面子。
杜月旺重男轻女的思想有点严重,在他心里,十个黄花闺女也当不到一个脑子不灵光的笨汉。
杜月旺见熟人就找机会诉说他在自己儿子身上的新发现,一步一行都充满了天才和智慧,就差向熟人宣布他的儿子是未来的伟人了。
来到新厂,一家人团聚了,但杜妮娅反而感觉憋屈不顺心,这主要是她在小飞身上的权威都被老爸剥夺和削弱了。
小飞打光脚,杜妮娅要他穿上鞋,老爸却叫小飞:“就打光脚!快跑,快跑。”
有一天被玻璃碴子扎出了血,却把小飞不穿鞋扎破脚,怪罪成杜妮娅没提前发现路上的玻璃碴子,看管防范不到位所致,把责任全推到她身上了。
这地方的晴天比较少,但当少有的晴天一来,阳光下,那一座座山尖像巨大的笔,天空像一张蔚蓝色的纸头,天上那白云就是它画下的图案。
夜晚。
那些高高的山峰像屹立着的一个个壮汉,又像栋栋鬼影,有点吓人。
说不定那山后面就有神仙,有鬼。
神仙是什么样子,鬼是什么样?
谁也不知道。
来到新厂,在父亲的宠惯之下,小飞对她姐姐没有在老厂那么尊重了,这一点杜妮娅也感觉到了。
时不时就会怀念那些在沪上老厂的日子,有空就给老厂的同学写信叙旧,询问她们的生活和学习,把到这见到的事,见到的大山,见到的那些小小的山花,小蝴蝶的事写给她们。
沪上的同学好羡慕杜妮娅,都想来这看看那山、那水、那花……
爱玩是小孩子的天性,夏天是最好玩的季节,这里夏日的晴天比其它季节的晴天多。
天湛蓝,云洁白,空气闻着有股清香。
周边的山峦郁郁葱葱,看着悦目,令人心旷神怡。
小孩子光着身子到河里游泳,虽然阳光照着肉皮子有点发烫,可河水冰凉,在水里呆久了,起鸡皮疙瘩,鸡鸡缩得像小螺丝。
上午躲在晒得微烫的大石头上,照着暖洋洋的太阳,感觉好舒爽。
大石头晒到下午踩上烫脚,躺上面也烫背,闻那石头似乎有股太阳味。
光脚在石滩上走路,脚底下的石头硌脚,战战兢兢,轻手轻脚,像鬼子进村怕踩响到地雷一样。
小孩子们躲在河坝的沙滩上、大石头上,望着天空上的白云。
那些白云像巨大的棉花糖,那里面包裹着孩子们的梦想。
在天空上寻找和现实生活里相似的形象,那里有人头马,还有鸟头人,有小白兔,也有与《草原英雄小姐妹》里的绵羊一样的云朵。
雨后的天空搭起了七色彩桥。
半大小子,随家人,或邀约去老街,到矿贸店扯红布做游泳裤,不要脸的就用红领巾改做游泳裤。
老街上那卖鱼钩鱼线的老头的摊子上有卖鸡肠带的,花不了多少钱,扯上两尺,拿姐姐或妈妈的发夹穿成游泳裤的腰带。
游泳裤侧面开衩可栓上,可解开,有利于不曝光隐私就换下湿漉漉的游泳裤。
湿游泳裤有股水腥味,回家的路上调皮的男孩还把游泳裤缠头上当帽子,或用竹竿当红旗举着晾干。
天气热,男孩子晴天阴天都下河,大人时而也来凑热闹。
一个夏天下来,全身晒得黢黑,就中间部分被游泳裤遮着显得迅白,脱了游泳裤,就像穿上一样大小的白色泳裤一样。
捏着鼻子,把头潜入水中,一切都变得模糊了,耳朵听到水里有震动,听得见有小石子相互碰撞咯咯的响声。
弄不好水就会灌入耳朵,歪着脑袋单腿跳,能把灌入耳朵里的水控出来,这时耳朵里感觉有一小股暖流蓦然淌出,刚才还听音朦胧的耳朵马上就聪敏了。
陶建国家的父母坚绝不准陶建国下河游泳,其原因很简单,陶家就这一个儿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陶家就断了香火。
文化**前,陶建国家和刘阿侃两家关系好,当初就打算把刘阿侃的小弟弟过续给陶家当预备,换陶建国家的小妹妹到侯刘家当二千金。
怎奈文化大**来了,两家大人一段时间闹得气鼓卵胀,这事也就不提了。
当地把下河游泳也叫洗澡。洗澡上岸,晒了太阳,过后用手指甲一划肉皮子,就会起白道道。
陶建国老妈用此办法,揭穿了陶建国否认其下河游泳的谎言两次。
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由不得他乱来,一顿臭骂不说,扫帚疙瘩差点落在他身上。
之后陶建国得到了一个方法,下河游泳后,要想皮肤指甲划了不起白道道,那就得出一身汗,汗浸过皮肤,再在上面用手指甲划,就不出白道道。
陶建国就用这法子糊弄他父母,糊弄得挺高兴。
陶玉只知道上街买菜,在家做家务事,对陶建国是否下河游泳不得而知,也懒得过问。
至于他两个妹妹,别说睁只眼闭只眼,就是两只眼都睁着看到陶建国下河游泳,也不敢回家向他父母告密。
陶建国也想有一条红色,边上开叉的游泳裤,这样的游泳裤可以穿上内裤后简单轻松就把泳裤脱下。
以免内裤当泳裤换裤子还要把上衣像裙子一样围腰上,遮住鸟窝腚蛋。
这红色的游泳裤是依照沪上老厂少年游泳集训队的样子做的,是时髦的玩意。
泳裤紧绷,大腿之间“那东西”箍得绑紧,下面如同夹了个肉包子。这有点滑稽不雅,但一目了然,不像变戏法一样的大裤衩,宽宽敞敞可以藏下千军万马似的。
穿大裤衩下水游泳,游着费劲不说,起来还流汤滴水,沾身上好老重。
买红布要布票,陶建国如果向他父母要钱要布票做游泳裤,这是绝对行不通的。
一条红领巾做一条游泳裤不够,两条红领巾做一条游泳裤又多了,用不完。
瞅准机会,偷了大妹和小妹的红领巾,陶建国找顾大海商量,用剩下的红领巾的布抵做游泳裤的加工费,叫顾大海他母亲给做了游泳裤。
顾大海他妈妈用陶建国余下的布又添了一些红布头,给顾大海做了游泳裤。
陶建国的游泳裤不敢叫他父母见着,到了秋天,河里的水,岸上的风越发冷得扎皮刺骨,没人下河了。
陶建国就把自己的游泳裤裹成团,藏在房后的墙洞里,用石头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