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最冷的时候,杜妮娅的头疼又犯了,头皮绷得紧帮帮,里面嗡嗡响,好像有好多调皮的小孩在脑子里面拉响簧,没日没夜地拉,挥之不去,赶也赶不走。拧眉头,苦着脸,总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她爸爸以为她又在装相,说她哭丧着脸,没有一点朝气,全是晦气,看着就心烦。
原来是少先队,如今是团员,说他整天哭丧着脸,这个样子怎么做****的接班人!
杜妮娅的学习也变得一团糟。初中三年级老师不够,数学老师没到位,待数学老师到位,又马上赶课。
这老师是上江人,上课也是一口上江话,有些话要打猜猜。
加之每月都要应付的“那几天”腰部酸胀,流汤滴水女人遭罪的事。
杜妮娅学数学本来就费力气,这样以来数学成绩就更糟糕了。
杜妮娅每每看到电线上一排排小鸟可怜地缩着小脑,袋抵挡寒风雨雪的可怜样,不由地想哭,眉头拧得更紧了。
这一阵子杜妮娅总感觉厂里的青工爱背后对她指指点点,这使她局促不安。
是自己衣着不当,还是脸上长了东西?经过自己认真的观察和思量,认为自己没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父母也很正常,弟弟、妹妹也很正常,现在新搞的运动也没有她父母的啥事。
杜妮娅发现魏妮娜对她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更喜欢和她在一起了。
魏妮娜每天上学都要到杜妮娅家里来找他,一起去学校。
这有点奇怪,魏妮娜直接到学校还近一点,为什么还要绕圈子来家找她一起同路呢?
这天放学路上,魏妮娜叫杜妮娅把两根辫子编成一根辫子,说一根辫子扎起来时间要省一半。
杜妮娅原来在老厂上学的时候扎过独辫子,那是她妈妈给她梳头嫌麻烦,为了减少一半的工作量,才给扎成一根辫子的。
到杜妮娅家里,魏妮娜解开杜妮娅的两根辫子,帮杜妮娅编好独辫子,要杜妮娅转着身子对镜子照看。
“这样就是花妮啊!”魏妮娜啧啧赞道。
“花妮是谁?”杜妮娅问。
“他们去看了《卖花姑娘》回来说的。都说你长得像电影里的梳独辫子的花妮,想必就是你这样儿?”
魏妮娜拨弄着杜妮娅的辫子羡慕地说,前天晚上铜分厂演这部电影的,厂里好多人都去看了。刘阿侃,就是不要她刘丽颖同他们一起去。
说杜妮娅长得像花妮,这是顾大海和刘阿侃他们到铜分厂看了回来讲的。
铜分厂放朝鲜电影的事杜妮娅知道,金灿阳和她说过,要带她去看电影,她没答应去。到那还有十来里路,够远的,回来会很晚了,她爸妈也不一定会同意她去。
看了《卖花姑娘》的第二天一大早金灿阳就到杜妮娅家来,没事找事做,没话找话说,喜笑颜开,眼睛放光,杜妮娅感觉怪怪的。
金灿阳悄悄跟杜妮娅说,她非常像《卖花姑娘》里的花妮!
“你没有看《卖花姑娘》怎么知道我像花妮?”杜妮娅问魏妮娜,心里有些欣然自得的感觉。那些“坏小子”想在她脸上、身上“刮油”的异样眼光,就因为这个?
“我估计一定很像。那些青工说着花妮都要流口水呢!”魏妮娜又端详一下杜妮娅说。
“流口水干什么?”杜妮娅问。
魏妮娜咯、咯、咯像母鸡下完蛋一样笑了一阵子说:“具体我又不知道。这是本地人的话,可能就是嘴馋,好吃的东西吃不到,嘴里就流口水的意思。”
照着镜子,看着里面的自己,杜妮娅心里飘飘然舒畅得很,奇怪,头也一点都不晕了,感觉良好了。
把辫子理到前面,又甩到后面,把刚发育长大的胸部挺得高高的,做出矜持的样儿,看着看着又不好意思地笑了。
杜妮娅期待厂里赶快上映《卖花姑娘》看看电影里花妮到底是什么样儿,花妮有多漂亮。
想着这些,杜妮娅拧着的眉头也舒展了。
电影在厂里放映过后,杜妮娅成了厂里的名人,有人直接叫她花妮。
有厚脸皮的青工见到杜妮娅,当她面假装正经地学着《卖花姑娘》里面的台词:
“我都替你发愁,要叫花妮来干活,不就少一张嘴。”
每当这时杜妮娅只装没听见,心里飘飘然,表面上却装出气愤的模样。
见杜妮娅没有过度的反应,那些青工得寸进尺,学这电影里的台词说:
“花妮啊,过来,给我一枝红蔷薇!”见杜妮娅憋不住笑了,那些青工就变本加厉不要脸了,一个青工对另外一个青工大声说:“你把丫头养那么漂亮,送去当窑姐呀!”
一帮青工一阵坏笑。
魏妮娜帮杜妮娅气不过,就骂:“怪物!,不要脸!”
那些青工笑得就收敛一些。
杜月旺跟金桂说杜妮娅样子长得虽然像花妮,可一样是个“吊丧脸”,闷着不说话,看着叫人不爽。
金桂听杜月旺说自家的闺女是吊丧脸,当时就不干了,扯开嗓子对杜月旺吼:
“什么,你说小娅脸黑,是吊丧脸?你自家看看,是你脸黑还是小娅脸黑?自己就是张飞,还笑话包公脸黑。”
金桂觉得打的比方有点不恰当,改口说:“再说小娅也不是包公脸!。
“不,我说的是电影里的花妮,不是说咱家的小娅!”杜月旺见惹恼了金桂,赶忙改口说,“咱家小娅比花妮长得白,电影里的花妮多黑。”
“黑是劳动人民的本色!”金桂说,“你站在什么立场说话?帮地主阶级说话?”
“胡搅!你把咱杜家的祖坟都刨开问问!祖祖辈辈都是贫农!到我父亲一代是工人,工人阶级,侬拎拎清楚,是领导阶级!”杜月旺得意地说。
今天多喝了点酒,以酒盖脸,平时在金桂面前不敢如此嚣张。
好男不和女斗,要斗也是智斗。
银桂给金桂讲过厂里有关金灿阳和杜妮娅的闲话,金桂提醒杜月旺说:
“你发觉没有,金灿阳眼下来得勤多了,啥事都干,把咱家当他自己家了。我看是金灿阳喜欢小娅呢!”
这事杜月旺早有察觉,但没朝那些方面深想,话从金桂口里出来还是有点诧异。
金桂接着说:“他可是你徒弟,安的什么心,你还不知道?不想吃锅巴,不来锅边转。你看他那眼睛,来咱家就粘在小娅身上了。你得看紧点,别叫小娅落了圈套。背地里有人说话也不好听,那天下班,我走在一帮车间工人后面,他们说啥,你猜?”
“没头没脑,我怎么猜,说啥?”杜月旺问。
“那些青工说,姓金的要把人家花妮的肚子给整胖了!”金桂气愤地说,“这话说得多难听!含沙射影,那小子没提小娅的名,要是提小娅的名,我当时就上去把那小子挠成大花脸!”
“金灿阳虽然姓金,你也别把人家当成《卖花姑娘》里的老金家了。”杜月旺说,“一脑子浆糊,你还真把小娅当花妮了?再说,小金有这个心,谅他也没这个胆!”
……
金灿阳和杜妮娅在沪上老厂就相识。
当年金灿阳刚部队转业,从舰艇上的水兵变成了厂里的机修工。第一次到师傅杜月旺家拜访,刚上楼梯,金灿阳见到一个小姑娘,穿着红毛衣,两条翘辫子,两个大眼睛,手里拿个酱油瓶子,站在楼梯拐角,好奇地凝视他。
金灿阳感觉这小姑娘好有灵气,愣在那多看了几眼。
金灿阳五官端正,精壮的身板,穿蓝白道海魂衫,戴水兵帽,俨然就是一个海军战士!小姑娘觉得这人挺精神,也多看了几眼。
金灿阳冲小姑娘一笑,小姑娘也冲他一笑。
到了师傅杜月旺家里坐下不久,刚才楼道上碰见的那个打酱油的小姑娘回来,金灿阳才知道这小姑娘是杜月旺师傅的大女儿,叫杜妮娅。
金灿阳称赞师傅有这样灵气的女儿,福气不浅。
就因为这初次见面对杜妮娅的称赞,一家人就对金灿阳有了好感。
杜月旺和徒弟金灿阳是第一批来内地新厂的。艰苦日子过完,厂房、生活区修好了以后,陆续才接来家属。
金灿阳和杜妮娅又见面了,当年的小丫头已然快长成充满青春活力的美少女了,把金灿阳的心给弄得乱七八糟的。
金灿阳有女朋友,女朋友的父亲是他爸爸的上司,是老革命、老红军。
他看着金灿阳长大,觉得这小子有才气,有朝气,将来会有出息。
金灿阳部队上人了党,海军转业,革命事业交到他这样的人手里,他放心,把小女儿交到金灿阳手里他也放心。
这回好,好人好马上三线,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是骡子是马拉去溜溜。
做了二人的思想工作,从长征二万五,说到年轻人要接好老一辈的班,好好工作,为国家多做贡献,别当二百五。
他把二人灌输了一肚子革命激情,鼓动到这老山沟沟里。
金灿阳的女朋友也鬼迷心窍,就是喜欢金灿阳,她心中的偶像除了***就是金灿阳。
一切美好的未来都在她的想象中诞生了,那触手可得的幸福日子在等着她呢!
从各个方面看,门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金灿阳会甩了她。
杜妮娅从新回到金灿阳的视野里,当年的小鸡雏要变成金凤凰了,花骨朵就要怒放了,金灿阳的心思就不在他女朋友身上了。
当金灿阳告诉他女朋友他根本就不爱她后,他女朋友吃安眠药,抢救过来后就宣布要和金灿阳结婚,两张单人床并一块就是双人床,被盖搬一块,要扯“发票”却找不到金灿阳人影子了。
人们都说金灿阳是个傻子,落个这么好的女朋友,要人才有人才,要模样有模样,高干家庭,关键是对他还服服贴贴。你金灿阳上辈子积德了,打着手电筒都找不到这样的好事!
后来都知道他迷上了杜妮娅,现实中的花妮。
都背后取笑他自不量力,大杜妮娅那么多,他都七老八十了,人家还是小姑娘。
可爱是不讲道理的,爱时常是执迷不悟的,不求原因,只求结果。
金灿阳在厂对面的农民手上买了两只野鸡,拿到师傅杜月旺家里,说是自己拿枪打的,撂到桌上,叫师娘金桂给加工。
从来没有见过野鸡,杜妮娅和小飞都凑过来看那野鸡,觉得金灿阳很有本事。
野鸡和家鸡外观差别很大,野鸡有美艳漂亮的羽毛,与家鸡比起来,就好像石中玉,草中花,癞蛤蟆堆里站青蛙。
据说凤凰就是按着野鸡的样貌画的,仔细看的确两者有太多相像的地方了。
搞不明白高雅的凤凰怎么和口碑不好的野鸡的样子这样相像呢?
一个至尊,一个至贱,一定是不要脸的野鸡冒仿吧?
好在野鸡肉人人都能吃,凤凰肉没人吃得到。
估计退光毛的凤凰,赤条条的也不会比退了毛的鸡好看哪去吧!
杜妮娅观察到,从野鸡身上扯下来的羽毛有的形状像白果树叶,金光灿灿,感觉这太神奇,太好看了。
金灿阳把野鸡尾巴的长羽毛扯给小飞玩,小飞把野鸡尾巴的长羽当剑舞,照着杜妮娅的颈部劈下去,嘴里还“咔嚓”有声。
站在边上二囡赶快躲开,怕小飞用那“羽毛利剑”砍她,同时咯咯笑。金灿阳看着这场景好开心。
金桂和孩子们从来没吃过野鸡肉,都想尝尝鲜。没承想野鸡肉不如家鸡肉好吃,没油性,干干的,像嚼麻布口袋。
这还不说,野鸡肉里面吃出铁砂子来了,有绿豆那么大,把小飞的牙硌缺一个。
小飞把铁沙子放到桌上,全家都愣住了——这东西吃到肚子里不会出人命吧?
杜月旺知道这铁沙是鸟枪里用的,这野鸡也是鸟枪打的。
金灿阳吹牛说这野鸡是他亲自弄的,这明摆着是在撒谎,有点生气。小飞是他的心肝。
心肝是不能出问题的,叫金桂带小飞赶快去医院,怕有铁砂吃进肚子里闹出什么大毛病。
金灿阳有点尴尬,和金桂带小飞到医院检查,又遇到外号叫上清丸的医生,给开了上清丸服下。
这药给正确了,小飞吃了上清丸,拉了几回稀,把有可能吃到肚子里的铁砂子给拉出去了。
杜月旺嫌臭,也没到大便里去认真检查里面是否有铁砂子。
杜月旺心里不高兴但又不好说出来,毕竟恶官都不打送礼人。
金灿阳有什么好吃的就往家里拿,没好吃的,找好吃的都要往家里拿,别打击人家的积极性。
至于能不能当上他的老丈人要看他的表现,不,这还得看杜妮娅的意思,毕竟现在是新社会,不存在包办婚姻的事了,也不会有地主恶霸把杜月旺给逼成杨白劳,也不会把杜妮娅当喜儿拉去抵债,做地主的小老婆了。
所以说,**主义好,**主义就是好,**关系不能胡乱搞!
生产资料公有,老婆孩子不能公有,自家就是自家的!
虽然没有这样具体说,但这是不言而明的真理。
隔天,金灿阳又来杜月旺家里,杜妮娅不在家。
一时也找不到能上手的活干,金灿阳左顾右盼,目光游移。见他有点心神不定磨皮擦痒,杜月旺说:
“二车间的老王,买到农民打的獐子肉,不知道好吃不好吃?来这么多年了,野猪肉、野牛肉、麂子肉都吃过了,可还没吃过獐子肉。”
“啥么事,师傅?”金灿阳没回过神来,不太清楚杜月旺说的什么。
杜月旺又把话说了一遍,金灿阳听明白了。
他听说过獐子,知道是一种山上的野物,说明天就可以叫师傅一家人品尝到獐子肉的味道。
杜月旺问金灿阳还有什么事,金灿阳说要给二囡讲故事,说他在宿舍等她,吃完饭叫杜妮娅带二囡去他那。
杜月旺叫金灿阳在家吃饭,金灿阳要到大食堂打饭吃。金桂说没有什么好吃的,今天就不留他吃饭了。
过来人都心知肚明,金灿阳以给二囡讲故事为借口,就是想和杜妮娅黏一会。
金灿阳一走,杜月旺就给金桂交代,叫金桂给杜妮娅说,不得单独到金灿阳那去,避免别人风言风语,说三道四,背地里指指点点。
毕竟是老鼠别手枪,安的是打猫心肠。
要讲故事叫金灿阳到家里来讲,他也想听听。
有车间的小年轻跟杜月旺说,金灿阳和他女朋友闹掰,就是因为金灿阳迷上了他家杜妮娅。
杜月旺听了就不高兴,决定敲打一下他这痴迷、痴情的徒弟。
这徒弟人好是没说的,但现在而今眼目下也看不出有什么大的发展,加之这老山沟沟,有再大的本事也没有什么施展的地方。
金灿阳女朋友的老爹在沪上老厂那边有势力,虽然到三线来,千里远,但毕竟人家老树根多,稍微一施展,就把你给牵绊住了。
父母指望将来杜妮娅在老家或大点的城市里面找个对象,有个离开这老山沟沟的念想,也不至于这辈子就把老骨头埋在这山沟里了。
金桂也经常唠叨埋怨,说这辈子上了个大当,上了杜月旺的大当,把她和孩子从大城市给骗到这鬼都不想待的老山沟沟里来。
金桂就怕死在这山沟沟里,死了鬼话都听不懂,还是个外地鬼,被当地鬼欺负。
杜月旺开始听这些话还忍着,时间长了一听这些话就来火,说金桂思想落后,就这觉悟还想入党。
都是过来人,金灿阳的鬼心眼金桂和杜月旺心知肚明,被窝里达成了共识,要防着点金灿阳,不能让杜妮娅吃了亏,这方面毕竟是女孩子吃亏的事。
金灿阳已经二十好几快三十的人了,不说这老牛吃嫩草,这“牛”不算老,但这“草”还嫩了点。杜妮娅好像对他没有那方面的感觉,这好比:米汤点豆腐,下再多卤水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