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侯家老爸天擦黑才回来,老妈端上专门给他的葱花鸡蛋,拿上酒瓶,摆上酒杯。
侯家老爸坐到他那没人敢占的“上把位”上,倒上酒,哼哼着曲,吃菜喝酒。
酒呡得吱吱有声,大家都知道这是他心情好的表现;心情不好就是垮着脸喝闷酒,也不弄出动静来,更不会哼小曲。
他说今天晚上的批斗会不用去了,说以后的批斗会都不用去了,“过关”了。
好长时间都没见他这么高兴,家里人都被他的心情感染了,一家人喜笑颜开围着饭桌吃晚饭。
吃完饭,侯家老爸无所事事,看着围炉烤火的孩子,拉了板凳,坐下又讲他那孩子们听了无数遍的光荣历史。
“那年开春种地,那时候是一大家子人……”
侯家老爸的“那年”,不说是一九多少年,八成他也记不清了。
他讲故事没有连续性,经常开讲要夸奖一番他大嫂,就是孩子们的大伯母。要说他大嫂长得多么好看,人勤快,干家务是能手,针线活又做得如何如何好。
还要说一通他爸爸,也就是孩子他们的爷爷,干农活是好“把式”,犁地一溜直,两个人都抬不起的房梁,他一个人搂起来就扛上肩了等等。
侯家老爸也学着孩子把手心向着火炉子烤,烤烤手心一会又换手背烤,讲一阵子才回到故事的主线上来,说:“我们一家人在地里干活,到晌午坐地头休息,等着大嫂送饭来,这时候东头噼噼啪啪一阵枪响过后,跑来四匹日本人的高头大马……”
“上次说是三匹马,怎么又变四匹了?”侯爱东插话问。
怕打断老爸讲故事,侯爱彪叫侯爱东闭嘴;侯爱泽和侯爱青都向侯爱东瞪眼。
“嗯,嗯,三匹马儿。咳咳。”侯家老爸有点尴尬,并不生气,接着讲,“这东洋马的个头又高又大,是三匹高头大马,和日本人小鳖羔子样的个头相反。三匹马,一匹黑马,两匹枣红,长得油光锃亮,比咱们乡下老家的马漂亮哪去了。这是日本人中了八路军的埋伏,估计骑马的人被打死了,要不是就是打伤的人落马了,马受惊跑散了。马到咱家地头就不走了,低头寻地上的草吃,还摇尾巴。”
侯家老爸看几个孩子都瞪眼听得津津有味,讲得更来劲了:“那三匹马是东洋马,东洋马烈,脾气倔,都不敢靠近,怕它尥蹶子踢人。”
“马要咬人吗?”侯爱青问。
“马又不是狗,不咬人!”侯爱泽说,“只会尥蹶子踢人,就像你一样。”
侯爱东呵斥道:“闭嘴,别打岔!”
侯家老爸笑了笑,接着讲:“那三匹马身上都挂了马褡子,帆布做的马褡子,马缰绳都拖在地上。我慢慢,轻手轻脚过去拣了马缰绳,牵了马。这马随人性,你急它也急,你慢它也慢,我就像溜马一样把马牵回家了。”
“三匹马可值老钱了,那时候地主家也不一定有三匹马呢!”侯家姥姥坐在侯爱青后面的高凳子上说。
“咱家就一头驴,就指它犁地驮东西。有三匹大马,后来解放那年八成就划成地主了。”侯家老爸说完嘿嘿笑,“本来要划成富农,你大伯聪明,叫你二伯来找我,那区高官是我战友,我立马写信给他,开后门划成中农。”
侯爱泽嘿嘿笑说:“咱家是中农。没那头驴,咱家就是贫农了,贫农多好!”
侯爱彪嫌侯爱东多嘴,叫他别打岔,督促他爸接着讲。
“那驴是我到部队上去以后家里又养的,没那头驴就划贫农了。”侯家老爸接着说,“把那三匹东洋马牵回家,你爷叫关院子门,拿下马褡子。好家伙,里面有一百多块银洋,还有手枪,有子弹,还有罐头!
那时候没见过罐头,你大伯说那是地雷,叫小心点,怕弄炸了。
还是你爷爷脑瓜子机灵,叫赶快藏了那些银洋,不准动枪、子弹和“地雷”。还说怕日本人来要,老百姓留那些玩意是祸害,等过时间长了没人问再说。”
“日本罐头?”侯爱东觉得新奇,感觉那罐头一定很牛掰。
“那马高,站地上我还跨不上马背。第二天我搭板凳骑上一匹马到外转悠,不用鞭子,腿一夹他它就起劲跑。”侯家老爸继续讲,“这事被你三表舅,不,我三表舅知道了,他是维持会的,眼气咱家得了马,告到日本人那去了,第三天就带日本人来要马。日本人看马褡子里有枪,有子弹,‘地雷’也在。
八格牙路,八格牙路!叽里咕噜骂了一阵子牵马走了不说,把咱家驴也给牵走了。我三表舅是汉奸,他说日本人要枪毙我们全家,是他说好话,人不枪毙了,但要把房子烧了。
我爸,你们爷爷,拿几块银洋给塞兜里了,三表舅说还是要烧烧,日本人没走远,要烧给日本人看看,意思一下。
三表舅拿出王八盒子‘嘭嘭嘭’朝天上放了几枪,维持会的人就点着驴圈,烧了院门。我不服气,凭啥烧我家驴圈,牵我家驴!这驴起小我看着长大的!当天晚上我就揣了银洋奔八路军去了。”
几个孩子听得很高兴。侯爱泽想起有人说《小兵张嘎》里的嘎子就是他老爸,以前没机会,没这么好的氛围,几次都欲问又止。
侯爱泽今天决定问问这事,从长凳子上站起来,一起身刚开口。他老爸坐在凳子那边,失去了平衡,板凳一翘起,他老爸差点倾倒在地上,用手撑地才没趴地上。
侯爱泽以为为他老爸从地上起来会给他一嘴巴子,躲一边站着。
侯爱东、侯爱彪、侯爱青见他们老爸没有发火,都笑了。
侯家老爸说牲口里面他最喜欢驴,驴总是笑眯眯的样儿。他还奇怪这地方怎么从来都没见着驴,农民都用牛犁地,来这么多年没见着这地方有驴,也不知道这南方的驴和北方的驴样儿有什么不一样。
“侯大毛!侯大毛!”屋外有人大声武气地叫喊。吼叫声和敲门声,把侯家一屋子人吓了一跳,都愣着,没人去开门。
敲了几下,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侯爱青向姥姥胳背后躲,吓着了,可能是以为是日本鬼子来了,要把她当花姑娘给抓了去。
几个带红袖套的进屋就把侯家老爸给拽走,还嚷嚷说,姓侯的胆大包天,竟然躲避批斗,跑家里藏起来。
四个孩子都不言语,心里压上了块大石头一样。
不一会屋后山坡上的广播里传出批斗会乱糟糟,闹哄哄的实况直播。侯爱泽上床靠着床头尖着耳朵听。这几年翻着花样的运动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不定什么时候就弄出个新花样,每次侯家老爸都要卷进运动里面去,都是挨批挨整的对象。
“把侯大毛带上来!”才有点安静下来的高音喇叭又喔吼连天叫起来。
广播里说的还是以前那些套话,侯爱泽感觉很讨厌,但后面的话把侯爱泽给震惊了——居然说他老爸在老家也有老婆。
听了这话,侯爱泽好像挨了一闷棍,耳朵里好像钻进去好多马蜂在里面狂飞乱舞,嗡嗡作响。
侯爱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认为这是造谣,是不讲事实依据的胡编乱造,是对他老爸的诬陷!耳鸣,脑子发晕,睡不着,蒙着头假装睡着没听见。
侯爱东、侯爱彪、侯爱青都扯棉絮揉成棉花团,塞耳朵里,蒙着脑袋,躲被窝里。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高音喇叭不响了,会开完了,四人都睡着了。
批斗会结束,夜深人静,侯家老爸回家开门开灯,把侯家老妈从从被窝里楸起来就揍。
打得侯家老妈“嗷嗷”叫,抓头发把侯家老妈脑袋往墙上撞,撞得墙咚咚响。
打闹声把侯爱东弄醒,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吓得发抖,窝被窝里不敢动。
侯爱泽、侯爱彪也醒了,不敢吱声,假装没听见,只有侯爱青睡得像死猪一样。
侯爱东到姥姥屋里叫醒姥姥,姥姥起来到侯家老爸老妈屋里,拣起侯家老妈的鞋往侯家老爸的背上、头上、脸上一阵乱拍。
侯家老爸用胳膊招架侯家姥姥的鞋底子,撒手不打侯家老妈了,可嘴上还骂,骂侯家老妈告黑状,要揍死她这个臭娘们云云。
吵吵闹闹,姥姥把侯家老妈拉进隔壁侯家孩子住的那间屋,侯爱泽开了灯,侯家老妈坐侯爱青的床上呜呜哭。
侯家姥姥查看侯家老妈额头上的青包和脸上的淤青,摸了摸额头上的青包,侯家老妈一个劲叫痛。要给她上龙胆紫药水,侯家老妈说上了药水一时半会颜色消不了,还不如不上。
“这个瘪犊子,这个挨枪子的王八羔子……”侯家姥姥到隔壁又给侯家老爸一顿骂,拿了被子,撂侯家老妈身上,叫侯爱东关灯睡觉。
侯爱东看他老妈挨着侯爱青躺下,盖了被子,低声抽泣,侯爱东把灯关了。窗外屋里一片漆黑,侯爱东感觉头发沉,心里堵得难受,蒙头强制自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