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爱东原来有些佩服尤大,认为他能说会道,有号召力,捉鱼打鸟很能干,偶尔钓到大鱼有多的还给他家拿一条来。
自从看见尤大给侯爱青看手相,两个人还手掌对手掌比手大小,侯家兄弟就不喜欢尤大了。
这之后,有一次回家看见尤大摸侯爱青的下巴,侯爱东从不喜欢尤大,到恨尤大了——他啥意思,干嘛要摸侯爱青,流氓,不是个好东西,把我家爱青摸怀孕了怎么办!
摸侯爱青下巴的时候被侯家弟兄看见,尤大当时也很尴尬,解释说他在研究侯爱青下巴上的痣。
明摆着是胡扯八扯,那痣长在我家爱青下巴上的,管你啥事儿?
侯爱东认为,这明显是在吃欺头(占便宜)。
他想把这“便宜”给占回来,怎么占回来呢?
摸尤丽霞的下巴,不行,尤丽霞太厉害,不敢。
摸尤丽红的下巴,没有机会不说,尤丽红平时根本不和侯爱东说话。
这事儿难办,只怨侯爱青太贱。
这叫侯爱东很气愤。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尤大摸侯爱青下巴这事儿,有机会再弄回来!
叫他气愤的还有,家里兄弟姊妹多了,夹中间的就吃亏。
以前侯爱东尽拣侯爱泽的旧衣服裤子穿,侯爱东闹着要他妈给他做了新衣服,可裤腿和袖筒做得老长,要卷上来几折,穿着一不小心裤脚就要拖地蹭泥。
姥姥看着都笑,说这么长的袖子像唱戏的。为这长袖筒和裤腿子侯爱东不高兴,发气。
侯爱东老妈说,人要长个子,腿脚要往长里长,衣服裤子要缩水,往短里去,过一段时间两者就合适了。
袖筒、裤腿长这还不说,新衣裤就把膝头,肘部打上补疤,缝纫机走线一圈一圈的,像民兵射击训练用的靶子。
这山沟沟里经常是阴雨连绵天,出门就是泥路。
雨靴既时髦又实用。以前买不到雨靴,侯家老妈就托关系买那些下矿洞用废了,满是补巴的旧雨靴给孩子穿。
高靿靴子太大,侯爱泽还将就穿,侯爱彪穿上就齐大腿根了,拖着靴子走,哐当响,看着都费劲。
待小孩子长大了点,知道筒靴不是什么好看的玩意,加之筒靴不透气,穿时间长了还脚臭。侯家小孩感觉可笑的是,侯家姥姥居然把这破胶皮靴子叫洋靴。
现在孩子大了,审美观念了,知道爱美了,不喜欢穿那胶靴了。
没正儿八经的书可读,老师和家长都对孩子们放任自流。
小孩子们也无所事事,不知道干什么好,下雨就在家待着,觉得无聊。
侯爱东闲着就爱想一些气人的事儿,气人的事儿想不得,会越想越气。
侯爱东在这个习惯上,好像体了他爸爸。
侯家爸爸就想那些不高兴的事,想了不高兴的事,不敢对外人发作,就拿家里人撒气。
可侯爱东不敢和外人发泄,和家里人发泄是没本事的表象,也不敢和家里人发泄。
生气也罢,高兴也罢,冬天就过去了,春天照样来了。
这天,侯爱东下午回家,见老爸喜笑颜开和老妈、姥姥在包饺子。
侯爱东诧异,以为在做梦,从来不干家务事,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经常凶巴巴的老爸怎么变得笑容可掬,还干起了家务事。
见侯爱青在摆弄桌子上瓶子里插的一束花,侯爱东上前看,那束花是各式各样颜色形状的野花,都不大,没有自家地里栽的地瓜花那样大而肥美,闻了也不觉得香。
侯爱青说这些花是老爸从采矿区回来的路边采的。
经过老爸身边,老爸一伸手,侯爱东以为老爸要揍他,吓一跳,躲开,定神,是老爸要拍他肩膀,给他指墙角的一个布口袋。
说他从矿区下来时候,在路边摘了好多“毛桃子”。这毛桃子就是常说的猕猴桃。猴子都知道好吃的东西,必定是好东西。
侯爱东拿了毛桃子,捏捏,棒硬,擦了上面的细毛毛,咬一口,溜溜酸,咂嘴。
侯家老爸看侯爱东酸得那样,笑了,叫他挑软的吃,硬的捂几天,捂软了才甜。说完伸手到口袋挨个捏,挑了几个软些的毛桃子,递给侯爱东说这毛桃子采矿区山上有很多,山上的猴子最爱吃。
侯家老爸这么和蔼可亲,是很少有的,这叫侯爱东有些不习惯。
侯爱东注意到,老妈额头上被老爸打的青包早已无影无踪了,擀着饺子皮,脑袋往一边偏,胳膊一使劲,锤在耳边的头发也随着抖动,尬笑不言语。
侯家老爸这点好,侯家姥姥再怎样说他,骂他,甚至出手打他,他从来不还嘴更不还手,平常也和着孩子叫她姥姥。
这次嬉皮笑脸回来嚷嚷要给姥姥包饺子吃,说白了,是他想老婆想家,自己想吃饺子了,难免又挨姥姥一顿臭训,侯家老妈看拉气也顺了许多。
屋外天空上传来飞机的轰鸣声,由远而近,声音越来越大。
侯家老爸停下包饺子,捏着擀面棒,到屋抬头,斜眼望天。云厚,看不见飞机,只有听得见飞机的嗡嗡声。
这样不禁叫人想起,歪头看天上老鹰的大公鸡。
左邻右舍的都出来了,好几个当家的都是参加革命从部队上出来的,手放额头打檐,抬头望天。
侯家老爸拿擀面棒指天上,好像擀面棒可以对天上看不见的飞机,构成巨大的威胁。
周围邻居的几个老爷们和侯家老爸议论纷纷,猜测头上看不见的飞机是不是***的飞机,是不是从“河那边”飞过来的。
云层太底,始终没看见飞机的影子,不一会飞机的动静也没有了。
侯家老爸拿钱叫侯爱泽和侯爱东,一块去到老街打铁铺子买个大砍柴刀,就是那种当地农民用的那种砍柴刀,说他第二天要回采矿区,要走几个小时的山路,或许会碰见空投特务,砍柴刀可以防身,运气好还可能抓住一两个特务。
侯爱泽和侯爱东暗自欢喜,买来砍刀,虚报了刀的价钱,平分了买刀余下的钱。
侯家老爸吃完饺子就磨刀,磨完刀做了刀把子。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就起床,翻出战争时期用的绑腿缠了,学当地农民,把砍刀用麻绳系在后腰上,揣两个馒头,带了水,天麻麻亮就上路去采矿区了。
侯家老爸想碰运气抓特务回来立功赎罪,得到造反派和革命群众的宽大处理,真正走到******路线上来。谁知却倒了大霉。
第二天厂里的高音喇叭嗷嗷叫,要开“逮扑大会”,说侯大毛是“阴谋杀人犯”。
开完会把他五花大绑,押车上游街,脖子上挂了那把砍柴刀,胸前挂这“阴谋杀人犯侯大毛”的牌子,侯大毛三个字上面打了大红叉。
车开得慢,有好多小孩子跟着车看热闹,侯爱泽、侯爱东、侯爱彪、侯爱青站在公路边上的尾矿沟上看,以为这下他们老爸要被枪毙了,死定了。
汽车一过去侯爱青就晕倒了,三兄弟把侯爱青弄回家,姥姥叫掐人中,灌凉水,人是醒了,坐床上靠墙,眼光呆滞,喃喃自语,不吃不睡,一坐坐一晚上,像庙里一动不动的菩萨。
尤大怕粘包,白天不敢来侯家,天黑了偷偷来劝了侯爱青一阵子。
侯家老妈又给侯爱青灌了安眠药,睡了一天一夜,人是好了,但发呆,不言语,不出门。
一家人心里都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压得难受,不知道这无形的石头什么时候才会去掉。
姥姥叹气说:“你爸这回八成是:帽檐做鞋垫——一贬到底了。能不能活命就看你爹的造化了。”
“真活够了!”侯家老妈哀叹:“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折腾到头啊!”
侯家老爸还算运气好,没被枪毙,自己也没上吊,被送“五七干校”劳动改造。
侯家老妈暗暗欣喜的同时,又焦愁家里的开资——就她一个人的工资,这一家人花销,太紧巴了,又不敢去问她丈夫还有没有工资,一家人就对付着勒紧裤带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