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忆苦思甜”是每学期都必不可少的活动,上了高中也不例外。
铜分厂子弟校全体学生在厂俱乐部开忆苦思甜大会,大会请来了苦大仇深,英雄***的母亲黄妈妈作报告。
黄妈妈讲她们那的贫下中农在旧社会食不果腹,吃“观音土”填肚子。
有些学生第一次听说观音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侯爱泽、涂晓丰、大野几个男同学都对此很感兴趣,估计能咽下肚的东西八成也不会难吃,涂晓丰说观音土就是“白善泥”,说那东西黄坪上就有。
几个人商议要到黄坪去寻观音土尝一尝。
几个人叽叽咕咕,被前排坐着的班主任听见,转身指他们几个,做出夸张的,恶狠狠要打人动作,压低声音叫他几个闭嘴。
几个人刚刚安静下来,俱乐部里飞进来一只鸟。
大野指着鸟惊喜地叫道:“斑鸠!斑鸠!”。
那斑鸠找不到出口,就在俱乐部的天棚下面转圈飞,全场的学生抬头观看,脑袋跟着斑鸠打转,还指指点点,闹哄哄,乱了堂子。
这斑鸠有生以来还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人,感觉小命受到了威胁,急寻逃路,慌慌张张飞得更急更欢了。
台上的校领导制止不了台下的喧闹,只好叫黄妈妈休息。
黄妈妈坐在讲台上的麦克风后面,握着茶杯,抬头看那俱乐部天棚下转圈飞的斑鸠,慈祥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老师找来长竹竿,费了好一阵工夫把斑鸠赶了出去。很长时间全场才安静下,黄妈妈继续作忆苦思甜报告。
报告作完,老师学生一齐喊口号,喊完口号就唱:
“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
厂里的吉普车送黄妈妈到下一个单位去作忆苦思甜报告。
第二天是赵凯柱他爸爸作忆苦思甜报告,讲的是当年他被日本人抓到一个叫“快特帽子”的地方强迫做苦工的事。
快特帽子这地名,叫许多学生感到非常奇特滑稽——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地名!
赵凯柱他爸爸在上面讲话,一说到快特帽子,下面就哈哈笑。
这叫大会组织者以及校领导和老师始料不及,怎么呵斥制止都没有明显效果。
赵凯柱的爸爸草草结束他的忆苦思甜报告,台下面学生报以夹杂着笑声的掌声。
同学都知道作忆苦思甜报告的是赵凯柱的爸爸,都取笑叫他快特帽子,从这之后,赵凯柱就有了一个快特帽子的外号。
开完忆苦思甜大会之后就要吃忆苦饭,这是规矩。
“棉花草做馍馍,婆婆吃了屙坨坨,坨坨吃了屙幺儿……”
上一次学校开忆苦思甜大会,吃的忆苦饭是用玉米面加糠,还加上好多棉花草做的馍馍。
出于“好心”,炊事员往里面加了点糖精。
这样做出来的棉花草玉米面馍馍别有风味,尝了都感觉好吃,一抢而空。
都说好吃,这下可了得,忆苦饭居然好吃!
这是谁干的?居心叵测,这事被追究。
大食堂的负责人马上就“停职审查”,饭也不让做了,和地富反坏右一样,天天扫厕所。
经过“外调”,其家庭三代贫农,加之自己痛哭流涕各处作了深刻检讨,检讨书几大张贴大食堂外面,职工群众吃饭的时候,都端着饭盒子边吃边看。
态度端正,下软蛋不犟嘴,时间不长就官复原职——团长——伙食团团长。
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人民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中,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在死亡线上挣扎。
厂里的广播喇叭放着《不忘阶级苦》:“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
这歌曲反反复复播放,气氛悲悲戚戚,阴郁的天空仿佛都飘洒着眼泪。
几个大保温桶敞开盖子,排一块放地下,每个保温桶里有个长柄大铁勺。
同学拿了铁勺子往自己的饭盒里舀忆苦饭——稀饭不见米粒,有南瓜块,红苕藤。
为体现“忆苦饭”的苦,在里面加了黄连。
那个苦啊,前面吃了的人苦得直皱眉头,但也不敢说不好吃。
后面的同学问好不好吃,这就出问题了,说好吃,那是不敢的,忆苦饭,忆苦饭怎么能说好吃呢!
说不好吃,也有问题,解放前穷人都吃这个,说不好吃有忘本的嫌疑。没法回答,问了就摇头,觉得不妥又点头。
后面的同学以为好吃,到桶里舀了吃,第一口就知道上当了,想吐出来,怎奈有家革委的母夜叉监督。
强忍着咽下去,或咽一半下去,出门到没人的地方吐出来。
侯爱泽以为那饭好吃,一大口吃下去,马上就吐出来,家革委的一个厉害婆娘,上去举手就抽侯爱泽,侯爱泽手挡那扇来的巴掌,饭盒没端稳,打洒一地汤水。
侯爱泽被几个家革委的婆娘揪住,到***像前站着,叫他老实点,否则就在像前下跪请罪!
侯爱泽看见已经有人站在那读“红宝书”,没反抗,挨着那几人站着,掏出人人随身必带的红宝书,装模作样读起来。
涂晓丰、大野、大黑端着饭盒假装好吃的样子,吧唧嘴,站着讥笑他。
乘家革委的几个厉害婆娘没太注意,遮遮挡挡掩护侯爱泽逃脱了。
侯爱泽很害怕,以为这事没完,怕继续追究。几天过去,没有了动静,侯爱泽的心情又轻松了。
……
每到烧火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冒出的炊烟在铜分厂家属区袅袅升腾。
尤其是早晨的炊烟最轻盈缥缈,一丝丝一缕缕,在山沟沟里蔓延。
人烟,人烟这个词里的烟就说的这种烟吧,这烟就是生活的味道?
这大西南老山沟沟里秋、冬、春季湿冷,体弱或老年人到冬春季风湿加重还犯齁,睡炕是疗病健体的好办法。
不但铜分厂的东北人盘炕烧炕,铜分厂有些南方人也学东北人盘炕烧炕。
炕都是和做饭的锅灶连在一起的,炕下面其实就是土灶的烟道。
隔壁是厨房,灶上烧水,做饭,炒菜,烟火的热量通过土灶里的烟道,从外面的烟囱冒出去。
做好饭菜,炕也烧热了。
夏天来了,把通向炕下的烟道堵上,这样就冬暖夏凉了。
有了炕,整个冬天屋子里都是暖暖的。
在寒冷中,炕是一个温暖的词,是个温馨的词,听着就暖心。
热炕头是接待客人的好地方,来客招呼上炕,那是情深意切。
老婆孩子热炕头,是普通东北人生活的一种安详美好的境界。
牛皮纸糊面,榆木镶炕沿,上桐油。炕沿板天长日久被磨得油光锃亮。
东北人是有家就有炕,有炕生活就充满了温暖,炕温暖着生活,生活离不开炕。
炕头上有红漆柜子,上面摞着一层层花褥子、被子。
炕比床宽大多了,大炕可以占大半个房间。
男孩子炕上打滚翻跟斗,拿扫炕的小扫帚当冲锋枪使用,嘴里哒哒哒,想象面前的敌人倒下一大片。
女孩子小炕桌上玩旮旯哈,玩完旮旯哈盘腿坐在炕上,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到铜分厂上高中,二机厂和三机厂的学生就和铜分厂的学生成同学了,没多长时间就混熟了。
到铜分厂的同学家去玩,陶建国和顾大海第一次亲眼看到传说中的炕——这大炕居然占了一大间屋子,比他们想象的大多了。
陶建国和顾大海在涂晓丰家炕上坐了坐,感觉炕沿都是热乎的,拍拍炕面,邦邦硬,问涂晓丰这睡着会不会硌人。
涂晓丰指炕头摞着的褥子,说晚上铺上褥子就不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