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班上了一段时间课,学校组织高中班学生去参观《收租院》。
老师要求这次同学们要怀着深厚的阶级感情去参观,了解,体会劳动人民遭受地主阶级压迫命运的悲惨,要明白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
这是老师说的,但不一定是同学想的,同学们想的是又要出远门玩一趟了。
《收租院》所在地,来回有两百来公里,厂里的汽车载人一早就要出发,赶着天黑回来。
三机厂的同学自我组合,安排在铜分厂的同学家里住。
二机厂的同学离铜分厂要近一些,回家住,一早赶到铜分厂俱乐部门口上车。
铜分厂的同学很多家里都有炕。
炕对于三机厂来的同学是个稀罕东西,有此机会体验一下睡炕是什么滋味,以解好奇心。
陶建国和顾大海以前听说东北人睡觉,都是光屁股睡觉,感觉这有点可怕。
问了涂晓丰、大野,说那是东北解放前穷人家的事,怕穿着衣服睡觉费衣服,才光腚睡觉的,现在根本就没那回事了。
北方农村现在还有光屁股睡炕的老习惯。
不过谁要是光屁股睡也不会有人反对,也不是什么原则和路线错误。
听这一说,三机厂的同学在才放下心来。
涂晓丰邀顾大海和陶建国在他家住,叫他们体验一下睡炕的滋味。
顾大海更严重,第二天起来就流鼻血。
涂晓丰他妈说小孩子身体好火力旺,降降火就好了,抓把凉水就往顾大海后颈窝拍,拿毛巾蘸凉水洗脸,敷后颈项,敷脑门,折腾一阵子就好了。没耽误赶车去参观《收租院》。
侯爱泽兴奋得一晚上没睡好觉。夜里不时看闹钟,放耳朵上听动静,担心钟停了,闹钟刚松了一点点的弦又上紧,熬到天麻麻亮,早早地到大食堂等着买馒吃。
等上了车,侯爱泽打哈欠,有了睡意,晕沉沉硬挺着,车一开动,冷风一吹,清醒了些。
几辆解放牌大卡车,上面装上俱乐部的长条靠背椅子,脸朝后一个个坐着。车一开冷就风吹,开得越快风越大。
年轻火力旺,硬挺着,一路上异常兴奋,不像去忆苦思甜,倒像去参加好玩的运动会一样。
侯爱泽一帮同学坐的是同学张成辉他爸开的车。
张成辉他爸开车慢悠悠,提心吊胆总怕开快了会出事,开一段路要下来围车转一圈,用脚蹬蹬车轮,弯腰低头瞅瞅车底,害怕汽车有什么暗藏的毛病。
张成辉他爸由于历来开车慢,得了“老三挡”的外号。一说老三挡,就知道是谁,他的名字却没几个人知道。
背地里都叫叫张成辉是“小三挡”。
老三挡开得慢,车就落在末尾,前面的车都跑得无影无踪,车上同学都着急。
有同学叫张成辉到前面驾驶楼去叫他爸爸开快一点,张成辉说他不敢。有同学就哐哐敲驾驶楼的顶子叫开快点。
老三挡停下车,扒车厢扳上骂:“快?赶着去死还是赶着去投胎啊!”说谁再敲就把谁拽下来,自己走着去!
驾驶室的老师探出头呵斥敲驾驶室顶子的学生,说外面敲听着动静不大,驾驶室里却像打闷雷,影响驾驶员操作,把驾驶员震晕了,开沟里大家都倒霉,更没法快了!咋呼完了叫尤丽霞起歌大家唱。
说完老师哐地把车门关上,车子启动前行,速度比刚才快多了。
汽车行驶不久,经过一个乡镇集市,又慢了下来。赶集的人几乎把公路占完了,从车上看不见路面。
那些赶集的大多是农民,没有打算让路的意思,汽车要从这人群里穿过去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张成辉他爸一个劲按喇叭,车前保险杠几乎要触及到人的身上了,这样一步步地逼近,逼进那些人就让开一点点,汽车不屈不饶缓慢行进,比老头老太婆走路还要慢,车上的人干着急。
这段路走了许久,穿过人群,前面的路面豁然开阔,汽车又加快了速度。
《收租院》的主子大地主刘文彩,据说他一顿饭要吃一百只鸭子,几百条鱼。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胃口,后来才搞明白,刘文彩吃鸭子只吃鸭蹼,吃鱼只吃鲶鱼的胡子。
据说刘文彩小老婆就有四十几个,还弄了个“小姐楼”。
谁家女儿、媳妇漂亮就弄到小姐楼上去,没事他就和一群小美人打着光**蒙着眼睛捉迷藏。
刘文彩庄园太大了!好些过道、天井、花园,还有数不尽的房间。
看了落满灰尘的轿车,看了刘文彩贴金龙抱柱大花床、象牙塔、象牙球。
参观了小姐楼、水牢、金库。极尽奢华,真可谓恶贯满盈,不折不扣的恶霸地主,原来只听耳闻,今日所见叫同学们非常震惊。
侯爱泽冒出一个念头——自己如果是刘文彩就舒服了,能过上这日子,即便早点死也划得来!
这念头一出来,侯爱泽就意识到这想法非常荒唐而且非常危险,万一嘴不严,说出去肯定要惹大麻烦。
侯爱泽使劲假咳几声,傻笑,竭力把那些念头摒弃。
到了《收租院》,涂晓丰对着一个泥塑的“狗腿子”吐口痰,没吐准,同学都笑话他。
大野接着吐,边上的同学闪开躲唾沫星子。大野吐的效果不理想,侯爱泽上去支开大野,咳了几下,凑足一口酽痰正好吐到那狗腿子塑像的下巴上,那痰扯筋吊线地往下滴坠。
一旁的男同学大笑。
二机厂和三机厂的女同学见状低声说:哈尼心,哈尼心!
老师不好制止他们的行为也,只叫他们注意卫生。
有位老师很有阶级觉悟,指着一个泥塑的穷人家的孩子说:
“你们看,你们看看,怎么会有穷人家的孩子长这么胖的!”
同学聚拢看,觉得这穷人的孩子也太胖了一点,闹哄哄要找这《收租院》的“院长”理论。
讲解员过来看了,说这孩子不是胖,是水肿,穷人家的孩子,得了肿病没钱医治如何如何。
大家看着这孩子精神头十足,不像病蔫蔫的样。这孩子又不是活人,没法送的医院去检查,也只有解说员说了算。
参观完《收租院》又去参观水牢。
到水牢门口时,跟着一起来的赵老师刚上一年级的儿子,显摆自己能认识几个字了,指着门框上部“水牢”两个字兴奋地叫道:“水牛!水牛!”。
边上他妈的学生向他解释说那两个字念水牢,不念水牛。
赵老师的儿子不服气,执意说那两个字就是水牛,不是水牢。
一帮学生听了一阵哄笑。
赵老师在边上目睹了这个过程,这么多年各种运动搞怕了,怕这话被人上纲上线,提到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高度来分析。
赵老师上去给了他儿子一个响亮的大嘴巴子,叫她儿子闭嘴,不得胡说。
她儿子从来没挨过他妈这么狠的大嘴巴子,大声哭了起来,他妈叫他闭嘴,他不闭嘴,更使劲哭了;边上哄笑的学生倒收了笑,闭了嘴。
一行人参观完毕,到街上的饭馆饭。好多同学从来在在馆子吃过饭,这么多人在一块吃饭,好开心好高兴。
虽意犹未尽,流连忘返,可为了赶路,吃完饭就得上车往回去了。
车上有同学说学校过几天还要接冷妈妈,到学校来给讲忆苦思甜,据说她因为没交上刘文彩家的租,被关到水牢好长时间,那水牢里满是尸骨汤,她身上沾的皴都有一寸多厚,要用刀子往下削。
都遗憾没看见刘文彩那神奇的蚊帐,据说那蚊帐展开可以罩住双人床,收起来可以装进火柴盒里,那么大一张蚊帐,可以从顶针里穿过去。
回程的车上,侯爱泽说:“刘文彩喝人奶,不知道人奶是什么味道?”
涂晓丰说:“你小时候没喝过人奶啊?”
边上坐的同学都笑。
侯爱泽反应过来了,说:“小时候的事,什么味道都忘了,再说那奶里也没加白糖啊。”
有同学调侃侯爱泽说:“那是你妈妈忘加白糖还是你没让你妈妈加白糖?”听见这些话的同学都笑,没听清楚的同学都好奇地看着他们几个。
“被刘文弄到小姐楼的女人到底要多漂亮呢?”侯爱泽有意把话岔开,起身看看,见边上没有二机厂和三机厂的同学,坐下来说,“起码也得有刘丽颖和魏妮娜那么漂亮才行吧?”
铁成刚对杜妮娅和魏妮娜有好感,听了心里不爽,有意刺侯爱泽说:“起码也得有尤丽霞那么漂亮吧!”
侯爱泽早就讨厌尤丽霞,这一点铁成刚还不清楚,侯爱泽扑哧一笑,说:“她那熊样,在脑门上用墨点个痣,再用墨把嘴唇涂了,打上红脸蛋,就像地主婆一模一样。你喜欢?”
铁成刚说:“正好刘文彩也是地主,把她拉去当地主婆如何?你愿意不?”
“那不行,刘文彩是大地主!”侯爱泽说,“她就一个小地主婆。嘿嘿。”
铁成刚见没有刺痛侯爱泽,加码说:“你家侯爱青是小美人,八成可以。”
大野说:“人家侯爱青是军婚,别乱说人家!”
侯爱泽意识到,话多就要招来围攻,一提到家里人,侯爱泽有些不高兴,脸垮下来一掌给铁成刚搡过去,俩人撕扯起来。
同学们把他俩拉开,隔了几个位子分开让他们坐下。
又要回到铜分厂那老山沟里去了,来时的新鲜劲没有了,加之有些疲倦,大家的话少多了。
汽车有些颠簸,坐的时间长了,侯爱泽感觉木头椅子有点硌屁股,这时想起刘文彩嫌车的弹簧坐垫不够软,找一个胖女人做她的肉垫子。
侯爱泽闭着眼睛想象他屁股底下坐一个胖女人应该是什么样的感受,那感受一定很美妙吧。
谁讨厌就把谁想象成屁股下面被坐的那个人。
铁成刚近来有点讨厌,先把铁成刚想象成一个胖女人坐到自己的屁股下面再说。
这次参观《收租院》回去,又要写感想,又要开讨论会,会上又要装苦瓜脸。
侯爱泽想起自己的新发现,清凉油是个好东西,蚊虫叮咬,搽了就好。在太阳穴上抹清凉油可以防止上课打瞌睡,不小心揉到眼睛里还一个劲地流眼泪。
想笑而又不该笑的时候,就往眼睛上抹清凉油。
参观《收租院》回来不久,厂里请某月英到厂里作忆苦思甜报告。
报告会上侯爱泽和几个同学就拿清凉油抹眼睛,弄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老师都以忆苦思甜触动了他们的灵魂,触动了他们深厚的阶级感情,在班会上表扬他们。
这毕竟是小把戏,时间长了,逃脱不了老师的法眼。
多少年以后,侯爱泽和其他几个同学,才知道为这些事档案里被写了评语:“……阳奉阴违,阶级立场不稳,结党营私,此人不可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