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家姥姥最大的能耐除了过年剪窗花,就是平时做布鞋。
做鞋的家什一应俱全——捻麻绳的坠子、锥子、针、顶针、鞋楦子、鞋拔子还有一个装这些东西的柳条笸箩。
这些东西都是从东北老家带来的,一件都没少。
捻麻绳,打袼褙,纳鞋底子,除了家务事她就喜欢干这些。
侯爱泽和侯爱青陪他妈妈去给姥姥买捻麻绳的麻。
下老街拐弯几步路,一排木板门的铺子就是当地的农村供销社。
麻是卷成卷的,看着那样就想起了好吃的油炸麻花。
供销社铺子还卖锄头、扁担、粪桶等农具,还卖猎枪用的火药和铁砂子,也收废铜烂铁、中草药、牙膏皮。
铜分厂里好多小孩子都把积攒的废铜烂铁、牙膏皮拿到这卖,卖了钱买火药自己做鞭炮,做“地老鼠”。
一进供销社就能闻到一股六六粉味。不用说,这里也卖农药,卖六六粉。
买了麻,侯爱青提醒她妈妈,说姥姥叫买麻的时候要闻一闻,避免买到发霉的麻,发霉的麻捻出来的麻线不结实。
侯家老妈闻了闻那麻,怨自己鼻子不好使,闻不出什么味来。叫侯爱青闻,把麻递到侯爱青跟前,侯爱青闻了说没有霉味,有股六六粉味。
见侯爱青像尝什么好吃的一样,侯爱泽好奇,也想闻。侯爱泽闻了也说六六粉味呛人,侯家老妈才放心买了。
侯家姥姥没事做的时候盘腿坐在炕上闭目养神,一动不动,像一尊闭着眼睛的泥塑菩萨。
买回麻她就忙活起来了,先是搓麻绳,麻绳搓好了缠成一个个球放着,又借来大黑他妈的木头板子打袼褙。
打袼褙之前先用白面打糨子。侯爱东用手指头抠了一坨糨子,闻闻,送嘴里品尝。
侯爱彪、侯爱青看着侯爱东,期待着他对糨子味道的评价。
姥姥说侯爱东嘴馋,吃了糨子脑子要像糨糊一样变糊涂,还要拉稀。
姥姥用手抓了糨子,往木板上抹。侯爱东、侯爱彪觉得好玩,要帮忙。
姥姥说这些事是女人干的,男人干这些事没出息,只叫侯爱青帮忙。
给侯爱青讲解操作要领,侯爱青得到姥姥的重用有些得意。
往板子上贴的小布块姥姥叫铺衬,借来的木板上贴满了,就往自家吃饭的八仙桌上贴,搞得一家人两天没在桌上吃饭。
把这些布袼从板子上往下撕扯的时候,那吱吱的声响听着悦耳。
这之后姥姥仿佛有纳不完的鞋底子。
没事就在鞋底子上面扎眼,穿麻绳,穿过线还在锥子上绕两圈,使劲拽麻绳。
穿麻线的针,扎眼的锥子,在头上抹,是蹭头上的油,润滑锥子和针,这动作千万次,可没一次扎着头皮。
侯家姥姥把她做鞋的这些事叫“做活计”。
她认为她做的活计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而且时常唠叨那些孩子们都不感兴趣的细节和要领。
做鞋这些事和后一栋房,张科长那滑稽的河南腔,也是小脚的老母亲倒很谈得来。
出太阳天,她俩在房山头拿小板凳坐着晒太阳,纳鞋底子唠闲嗑,交流做鞋技术,还聊历史,聊给解放军、志愿军做鞋的那些老事。
有小孩子打她俩跟前过,踏步吆喊:
“日本鬼子的刺刀长……要想咪西花姑娘……老太婆,尖尖脚,鬼子来了跑不脱……”
俩老太婆起身拿手里的锥子做要扎状,小孩子嘻嘻哈哈一溜烟都跑了。
这天侯爱泽吃完晚饭,打篮球到天黑,还没走到家门口,就听见他妈妈在屋里发飙:
“几个兔崽子,你姥姥从小一泡屎,一泡尿把你们带大,养了你们一群白眼狼!”
“我老了,不中用了,是个废物了,是你们侯家的累赘了,我要回东北,老骨头要埋在老家呀!”侯家姥姥嘤嘤哭着说,又骂死去的姥爷,“你这挨枪子的呀,你一蹬腿就溜到‘太平天国’去了,把我落这受罪呀……”
侯爱泽躲在门外,不敢进屋。
侯家老妈说话凶狠,侯爱东、侯爱彪、侯爱青叽叽喳喳,像几只麻雀吵架,过一阵子侯爱泽才明白闹的是什么事。
这次姥姥给四人每各做了一双布鞋,以为像以前都会喜欢。
没承想侯爱泽不喜欢,把她辛辛苦苦做的鞋给人了。
侯爱泽嫌布鞋土气,穿了两回,越看越土,把鞋给了梁疯子。
侯爱青发觉姥姥给侯爱泽做的千层底布鞋没穿几回就不见了,问那布鞋哪去了,侯爱泽顺口说鞋太土,难看,扔了。
侯爱青就翻话给姥姥听了。
侯爱泽不敢进屋,侯爱东和侯爱彪也把屎盆子、尿盆子都往侯爱泽头上扣。说侯爱泽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嫌弃布鞋土气,说都解放多年了,现在谁还穿那样的鞋,叫花子都不穿,把那好好的鞋给扔了。
俩人还说侯爱泽丢了那鞋,就是丢掉了无产阶级艰苦朴素的革命传统,这样下去翻身做主的劳动人民就要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如何如何。
侯爱泽想进屋和三个没良心的理论,但又没胆气。
一时间也和他们说不清楚,挨训是小事,搞不好还要挨他老妈的扫帚疙瘩,侯爱泽想还是躲一躲为好。
侯爱泽正要转身开溜,他爸爸从外面回来,拉住他胳膊拽进屋,叫侯爱泽放下篮球,在屋子中间站好,说要开个家庭会议,好好批一批侯爱泽的资产阶级思想。
侯家老爸说,要像侯爱泽这样我们国家的江山就要变色,资本主义就要复辟云云。
批得侯爱泽直想哭,侯家老爸坐在桌边的凳子上,翘着二郎腿,那翘的脚不时抖几下,像懒洋洋踢一个无形的毽子,看着侯爱泽挨批的可怜样儿瘪嘴笑,完全忘了自己以前挨批挨斗的窝囊样。
批累了,没兴致了,气消了。
侯家老妈看了趴在侯爱青被子上打盹的黄猫说:“你小时候硬要你的洋娃娃给你焐被窝,这回小猫真可以给你暖被窝了。你们都要像小黄一样听话,你看小黄多乖!”
“一点都不乖,叫起春来嗷嗷的,像小孩子号哭,像鬼叫!”侯爱彪说。
“等你长大了一样叫春!”侯家老妈说。
这话一出都笑,侯家孩子、姥姥、老爸都笑了。
……
上床关灯进被窝。
侯爱泽说:“侯爱东、侯爱彪你这两叛徒!”
侯爱青在自己的小隔间里笑。
听见侯爱青窃笑,侯爱泽又说:“还有你个烧比丫头,两面三刀,挑拨离间,都是你引起的,不是个好东西!你怎么说我把鞋给扔了呢?你说我把那鞋弄丢了就得了呗!看哪天我把你那屎壳螂的臭嘴给撕烂!”
侯爱彪说:“政策和策略是*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你没有把策略掌握好,你嫌弃鞋土你就别穿出去,在家当拖鞋穿唄,免得姥姥知道你不喜欢她做的鞋。你还把它给扔了干啥,扔就扔了,你还跟人说啥?”
“再声明一遍,不是扔了,是给人了。”侯爱泽冷笑两声,说,“小四儿,你肉皮紧,小心我拿篾条给你松松。人家说篾条签签看着细,打起人筋痛,你要不要试试痛不?”
见侯爱彪不敢言语,侯爱东窃笑所。
侯爱泽接着说:“小三儿,你也不是好东西,你别给我美,小心你跟姥姥一块回东北!”
“姥姥要回东北,我也想回东北。”侯爱彪躺被窝里说,“大冬天,屋外缸里冻得邦邦硬的甜豆包,放锅里馏透了,又甜又面乎;还有缸里的冻鸭梨,冻得梆硬,看着黑勒八黢,吃着拔凉,可又香又甜,好吃得要命。”
侯爱青还记得碗里的牛奶表面不停地晃荡着,白炽灯的灯丝的光影,还有那月牙状,各种颜色,外面裹着白糖粒的水果糖。
侯爱青对那月牙状水果糖的桔子味记忆最深,想着,舌头上好像就有那味。
侯爱东讲起了东北姥姥家那温暖的大炕,想起了炕头的红漆柜子和柜子上一摞摞花被、花褥子,想起了小时候在大炕上翻斤斗打滚,藏被子里躲猫猫。
侯爱泽想起了儿时在东北的日子说:“东北冬天河里就结冰,大哥有滑冰鞋,溜冰溜得啪啪响,比汽车还跑得快,可带劲了。”
“溜冰溜得啪啪响?瞎吹!哪有这声音的,你这是用词不当!”侯爱彪说。
“去去!你那时候还是个小不点,自己藏被垛里,找不见人了,把姥姥给急得不行,以为被‘拍花子’的拐走了。”侯爱泽说。
“胡说,我不记得了?”侯爱彪说。
“胡说!”侯爱青跟着说。
“人家说尤丽霞他哥在部队当的是炊事员,就是火头军。根本不是他给你来信说的是机枪手,这是丁洪娃来信说的。人家丁洪娃是修坦克的,人家就不吹牛,没说自己是开坦克的。”侯爱泽有意刺弄侯爱青。
“胡说!放屁!”侯爱青叫道。
“放屁多了可不行!炊事员给人家打饭打菜的时候都闻不出菜香了,尽闻屁臭了!”侯爱泽说,“你给尤丽霞他哥去信叫他把这爱放屁的毛病改改。要不,革命队伍里混进了一个‘屁精’给揪出来多不好!”
侯爱青说不过侯爱泽,假装大声哭号。
侯爱泽、侯爱东、侯爱彪怕闹得动静太大把隔壁老妈招过来,都叫侯爱青小声点。
侯爱青放话要收拾侯爱泽,还说侯爱泽没有当哥哥的气度,人家尤丽霞的哥哥还给他两个妹妹寄东西回来。
侯爱泽想说:“给你寄了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装出打鼾的声音。
侯爱青骂了声:“猪”。
都不言语了。
远处的玉水河河水潺潺,窗外的叫鸡子(蟋蟀)吱吱叫,嘭嗵一声,黄猫从破了玻璃的天窗跳出去,夜深人静少了人的干扰,它安地去找喜欢的小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