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运动搞过来,侯爱泽从一个小孩变成小伙子了。
这个运动那个运动折腾过来折腾过去,不过是路线斗争、阶级斗争。
大家都被运动弄得从惶惶不安,到顺风使舵,人云亦云跟这吆喝了。
这么多年好多人硬是没搞清楚,资产阶级是个什么东西,那个路线,这个路线在哪里?
说到立场问题上去就是很严重的问题了,复杂了,还是干临时工简单挣钱,又没有政治风险。
到工地干临时工,干着活,说笑打闹,时间混得快,还能挣钱。可现在这学工劳动不挣钱,还得从自己家里带饭。
侯爱泽他们几个在二机厂干临时工的时候,那些临时工就说:老子背起米来干活,一分钱不挣,还搭钱,老子是瓜娃子啊!
民工的意思干活就得拿钱,天经地义。
这学工劳动是为了锻炼,是向工人阶级学习,锻炼革命意志,是为了改造思想,与挣钱无关。
这些都不紧要,侯爱泽巴望的是,往女同学文具盒里装死耗子和癞蛤蟆的事,这次劳动回来都忘了,校方不再追究了。
两个高中班全体同学,有老师带到二机厂去协助工程队挖山坡。
挖高填底,造一块平地,建一个二机厂和三机厂合用的大医院。
不爱学习的同学喜欢干这活,比坐在教室里发呆,听不进去老师讲课,昏昏沉沉想睡又不能睡觉好多了。
喜欢学习的同学可来气了,把此事归罪于把老鼠和癞蛤蟆放进女同学文具盒搞恶作剧的人。
不公平的是受害的女同学也要跟着受罚,也得参加这没有报酬的劳动。
劳动出力就要多吃饭,每人是有粮食定量的,多吃了到哪去找贴补?
通过劳动改造世界观。
这世界观是什么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云里雾里谁也搞不懂,但表面上好像谁都明白。
你要直截了当说自己不知道世界观是个什么东西,那你一定没有好果子吃!
没报酬多吃饭也就罢了,叫同学气愤的是,这劳动工具还要自己拿。
不挣钱,还得倒贴!
倒贴不说,还得装得高高兴兴,兴致盎然。
老师叫男同学准备勾锄,就是那种比较宽,用来往撮箕里面刨石头沙土的锄头。撮箕和戳土撬石头的钢钎工地上有,这个不用自己拿。
学生们任务就是把大小适合垒挡土墙的石头挑出来,堆一边,把余下的小石头和沙土往民工鸡公车的大竹筐里装就行,运输和倾倒农工负责。
经过男同学的口头通知下来,这次要干的活是:“男同学撮石头,女同学勾泥巴。”
男同学都知道这话的寓意,心领神会,调皮地笑笑说:“我戳你沟!”
那听的男同学不干,模仿拿铲子要铲别人的下面,改过来说:“我戳你沟,我戳你沟!”
说完都会意大笑;。
女同学见了不解其意,觉得那些男同学疯疯扯扯,又在调皮。
……
初中毕业休学一年,侯爱泽、涂晓丰、大黑、大野一些男同学都到二机厂工地干过临时工。
做临时工挣点钱也不是有个屁*就能拉屎那么简单,要拖熟人,走后门,送二十响(盒烟),送手榴弹(瓶酒),不得已还得买只大公鸡给拎去,这样才可能给安排个临时工做。
侯爱泽初中毕业,一天到晚没事干闲得发慌,做了蠢事:几个同学到一机厂去找人家打篮球比赛,居然冒充铜分厂篮球队不说,还偷了人家的钳子。
告到厂里,查无实据,不了了之。
这事是侯爱泽他爸爸亲自处理,自己拿钱赔了钳子,给人家一机厂的人说事情已经处理。
本想动用武力教训侯爱泽,可看着侯爱泽长得比自己还高了,怕他万一他耍横,对打起来不一定是对手,伸出的手又收回来,转而埋怨侯爱泽他妈没管教好侯爱泽。
已经在省城工作的侯家老大知道了这事,通过他同学的关系,把侯爱泽弄到二机厂工地上干临时工。
干了一段时间,侯爱泽又拉了几个同学,一同到二机厂工地干临时工,这样就有了伴。
干的活也简单,不用动脑子,有力气就行:挖土方,抬石头,扛水泥,挑砂浆,搬砖头,给技工打下手。
刚开始干这些活还觉得新鲜,过段时间就没多大兴趣了,明白干活不是乐趣,挣钱才是目的。
没学到什么技术,却都跟着学会了磨洋工,学会了抽烟喝酒、打川牌,学会噻话一大堆。
那些临时工干“油”了的前辈说,做计时工要学会不要脸,就是偷懒往不要脸里偷;做计件活要不要命,这很简单,干得多钱挣得多,都明白的事。
这就叫:干计时不要脸,干计件不要命。
……
第一天学工劳动,铜分厂的同学到银石河大桥头集合,排队前往工地。
二机厂和三机厂的同学直接到工地集合。
穿塑料凉鞋的女同学脱掉袜子,免起裤脚干活,把白皙的小腿和脚丫子都完全露在外面,看得男同学心痒痒。
没经验的同学第一天下猛力干活,当时还感觉不到太累,第二天就腰背发酸,胳膊腿都痛。
侯爱泽几个干过临时工的却不然,力省着用,慢工出细活,加之有女同学在,闻着女同学身上的味道就来劲,这应了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道理。
干活间隙休息的时候叫“放哨”,这时候侯爱泽就要窜到大野他们那个劳动小组的地方去,没话找话,闲聊一会,实际上就是想看几眼分在那个小组的邱红。
即便侯爱泽个子大,来了说话大声张扬,可邱红总是把侯爱泽视为空气一样不存在。
以前可不是这样,或许她猜出在文具盒里放癞蛤蟆和老鼠的事情与他脱不了干系,后悔自己的恶作剧有些太过分了,可覆水难收,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干活的工地边上的一个大油毛毡棚子里,有两个废汽油桶里糊了黄泥的大焦炭炉子。
炉子上有大锅,大锅上有一层层摞得很高的笼屉。
上班前,饭盒子里面装上米和水,放进去,中午掀开笼屉,饭盒里就是香喷喷的米饭。
这天上午干完活,吃完午饭。侯爱泽、涂晓丰、大野、大黑、铁成刚一块到二机厂厂区里的工地去转悠。
来到一个在建的平房跟前,找到以前在一起干过活的兰师傅,打了招呼。
兰师傅拿出烟叶,卷着烟叶说:“烟是和气草,来来来,抽一根!我吃不来纸烟,还是这个止咳化痰。”
涂晓丰接过一支兰师傅递过来卷好的叶子烟,兰师傅拿出打火机,打着火。
打火机的捻子冒着黑烟,涂晓丰嘴叼着叶子烟,凑到火上吸了几口,呛得他一个劲咳,弄得大家都笑。
拿过涂晓丰手里的叶子烟,侯爱泽先看了看嘴吸过的那一头,用手擦了一下,又看点火那头还有火星星,急急地吸了几口说:
“抽叶子烟就只能抽跑口烟,不能吸到喉咙管里去。”
侯爱泽假装老练,话才说完也被那燥辣的叶子烟呛得咳嗽。
“侯老二说的对头。我们这些老烟枪可以喝到肺子里,你们这些青钩子娃儿,还不得行!”
兰师傅说完,接过侯爱泽递回来的叶子烟,塞到他的黄铜烟杆里,拔了几口,吧唧,口水吐在地上又说:
“侯爱泽这娃儿是个天才!”
这话一出,涂晓丰、大野、大黑、铁成刚几个就发出了嘲笑声,都纳闷,侯爱泽什么时候和天才有了牵扯。
侯爱泽是天才?
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要说是蠢材大家都不会否认。
除了个子比一般人高一点,打篮球可以上场跑跳,说些没来头的话,耍点活宝以外,学习成绩也不怎么样,更没看出和天才能扯上什么干系。
兰师傅看侯爱泽洋洋自得,其他几个同学却嘲笑,又重复那话,还瞪着眼睛点头,害怕他们不相信。
兰师傅讲起了侯爱泽这所谓天才的由来——侯爱泽刚来工地干活,看了一下别人往墙上抹灰,就照着干,第一次抹灰就抹得平平整整。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像他那样不学不练就会,而且墙灰抹得像老师傅干的活一样。
兰师傅还说侯爱泽个子高,往上递灰桶都要比一般人少搭一层架子。
说他一个侄儿叫王老幺,跟他干了几年了,除了和灰,除了提灰桶啥都学不会,是个瘟丧,笨球得很!
说到这,其他同学才明白,这兰师傅说侯爱泽无师自通,不教就会——是个往墙上抹灰的天才!
听了兰师傅的话,大家一阵嘲笑。
侯爱泽听了兰师傅夸奖,不理会同学们的嘲笑,心里美滋滋的,拿起地上的家什就帮兰师傅往墙上抹灰,边抹边说:
“不怕活路多,只怕你过拖,还不赶快干活!”
兰师傅捏住侯爱泽的手腕叫他放下手里的活,说:
“说你今天没下蛋,你娃儿屁*就痒了。放到,放到!”
“不怕活路多,就怕你过拖。你以前是这么说的嘛!”侯爱泽停下手上的活说道。
兰师傅说:
“现在走路都不得朝右面打蹁蹁,又在批***了,不准干计件活!说做计件活和原来的包产到户是一个性质,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是搞**翻案风。现在都是做计时工了,慢慢干,干快了,几下就把活干完了,就没有活干了!”
铁成刚问兰师傅这修的是什么房子,兰师傅说修的是食堂,涂晓丰几个信以为真。
侯爱泽听了就笑,问他们解手不,带他们进屋,看见蹲位和尿槽,大家才知道这修的是厕所。
涂晓丰说这上江人嘴都扯得很。
兰师傅在那边喊道:“小伙子们,不要走拐喽,参观到女厕所里去喽!”
……
铜分厂的同学都发现,三机厂和二机厂这些年都忙着修厂房搞建设,不像铜分厂那样搞派性,搞阶级斗争。
也许是人多了,闲得无聊,有劲没地方用,就人整人,我整你,你整我,上行下效。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与人斗还其乐无穷!
这人和人斗,是越斗越来气,可没见到什么乐趣。
铜分厂的同学父母间很多都是勾心斗角,斗得你死我活的,而同学之间大多和睦相处,并没有把父母见的矛盾当回事。
而二机厂和三机厂的同学父母间的相处要和谐得多,但同学间却鼓钉暴胀,矛盾很深沉,拉帮结派有点像在搞阶级斗争。
这两年,二机厂的变化太大了,不像以前那样乱糟糟的了,看着簇新的厂房,厂房里簇新的机器。
铜分厂的同学都梦想着哪一天能在二机厂或三机厂当一名正式工人。
成了厂里的正式工人,就可以昂首挺胸,正大光明,理直气壮地走进厂区,不会被堵门口查“良民证”,或像贼一样翻墙进去,翻墙出来。
……
学工结束回学校上课。
由于闹癞蛤蟆和老鼠的事,学校把两个高中班重新编了班,把那几个爱调皮捣蛋的分到两个班,座位也调整,尽量把他们离远点。
这样侯爱泽就被到另一个班,与邱红和戚筱美、大野不在一个班了。
这之后上课的时候再也看不见邱红的背影了,这叫侯爱泽有点失落。
古莲花换了个文具盒,还是塑料的,原来是白色带花的,这回换成田园风光的了——一幅农村劳动生产的画。
画里有一个小胖姑娘有,也有古莲花一样白白净净的大脸盘子。
侯爱泽感觉自己年龄大了,不应该干那些小孩子气的事了,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了。
遗憾的是邱红给分到另一个班,再不能每天注视着邱红进出教室的身影了。
侯爱泽经常赶早来学校,站在学校的后门的小路尽头的高坎上,望着玉水河大桥那边公路转弯的地方,时间赶好了,就会看见邱红蓦然出现的身影。邱红尤为喜欢红色,这段时间,侯爱泽注意到邱红又穿了一件红色天鹅绒上衣。
这红色天鹅绒上衣侧面扣扣子,扣子是小疙瘩球,黑色的,他老妈有两件这种扣子,侧面开口的上衣。
邱红的身材瘦条,上衣是收腰的,身材显得更加婀娜,就像《红色娘子军》的芭蕾舞演员一样。
如果邱红衣服和裤子穿的不是红色,那她也要围上红围巾,或穿红色的布鞋,戴红毛线的手套,至少都是扎辫子用红头绳。
邱红每一次的衣着变换都讨男同学喜欢,也讨侯爱泽喜欢。
邱红在侯爱泽的心中是圣洁的,感觉自己和她比起来很贱。
学校里比邱红漂亮的女同学很多,可暗恋她的男同学最多。
这道理不明,缺少原因,扯不清,理还乱。情窦开了,心里就要找个人装着。
可悲的是,初恋大多是暗恋。
暗恋比较简单,只消耗自己,不影响别人。
侯爱泽想起那感觉,一见到邱红就像身上通了电,身心都颤抖,说不清楚是幸福还是痛苦。
……
高中要毕业那一年,邱红和杜妮娅耍得最好。
有一阵子,邱红家来了亲戚,借住在杜妮娅家里,俩人夜里谈了很多,经常谈得兴奋睡不着觉。
老厂人际关系复杂,邱红的爸爸是搞技术的,是上海交大的老大学生,对人整人极其厌恶,想到这三线新厂。新地方,新人,没有老单位那些烦心事。
邱红的父亲跟她说过,将来是读书人掌天下,没有知识的人就是一块活着的肉或是干活的机器而已。
邱红把这话说给杜妮娅听,杜妮娅觉得这说法有些可笑,认为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这是写进**里的,当工人才有出路。
要是当年能招工进厂,她才不会去读那每天都要走十几里路的高中!
杜妮娅走了快两年,小腿肚子都走大了,感觉腿型没有以前苗条好看了,再走两年恐怕就走成大象腿了。
看着杜妮娅家串门的客人多,家里人也多,热热闹闹,邱红认为有一大家子人真好。
杜妮娅说家里人多不清静,闹哄哄,还经常磕磕碰碰,拌嘴吵架。
邱红说她家里人少,还是两家组装成的一家,说话做事都要小心翼翼,免得闹出不必要的矛盾,还别说找人吵架了。
杜妮娅体会不到邱红那样的处境,不了解她怎么会以为,家里吵架还是一件乐事一样。
邱红有全家福照片,还是两张,一张是她亲生父母和她三人的照片。那时她还没断奶,胖嘟嘟的小脸蛋,对着镜头笑。
另一张全家福照片右边是她继母抱着她女儿茹茹坐前面,后面邱红和她爸爸站着,她父亲手搭着她的肩膀,乖巧可爱的小邱红眼睛凝视前方,小黑眼珠子上闪着小小的亮点。
邱红看着杜妮娅家墙上,镜框里的全家福照片很是羡慕。
她说,“好”字是一个“女”字和一个“子”字组成,家里孩子有女儿,有儿子才叫好。你看你家,原装的全家福,家里有女孩也有男孩,这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