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人平时说话虽然口带脏字,但并不一定是歹意。经常两个好朋友见面说话就像对骂,口头上还要操彼此的妈,可彼此一点都不生气,友好得很。
这一点铜分厂的东北人受不了,后来的二机厂、三机厂的人也受不了。能受得了吗,动不动就要操谁谁的“勾子”。锤子、机八,这词和男人那下面的东西一个意思,还经常把这词挂嘴上,开口就是锤子、机八。
老子就是你爸爸的意思,跟人说话就称自己是老子。
这地的上江人、东北人把江浙人统统归类于上海人,通叫上海人。话又说回来,你们上海人,也毛病不少,鸡蛋叫鸡子,我叫阿拉,玩叫白象,喝水叫掐屎。
这老街上的人、当地农民、铜分厂的、螣纹矿的人,一统把二机厂和三机厂的人叫上海阿拉,也叫上海鸭儿。
这浙江在哪,江苏在哪,上海在哪,大多搞不清楚,也没心思去搞清楚。
大地方来的人,要洋气得多,显得高贵,小地方的人,土气的人就看不惯,气不过。
中国有一种吃食,东北人叫元宵,当地叫汤圆,上海人叫汤团。叫法不一样,其实都是一个东西。
这山沟沟里上海人来了,好似抢了东北人的风头,东北人合着地方上的人就开始损上海人。
不知谁杜撰出笑话来讥讽上海人,说上海人来到这里,也学这用糯米磨汤圆粉子,做汤圆。
说上海人只知道汤圆是汤圆粉子包的汤圆,原来不知道汤圆粉子是糯米磨的。吃着汤圆好吃,却不知道汤圆心子怎么放进去的。
到了内地,才知道汤圆粉子是用糯米磨出来的粉子。
传说这的上海人不知道从磨子上面的小孔里加泡过的糯米,而是磨一阵子,就把上面的磨盘抬开,把泡过的糯米撒到下面的磨盘上,盖上上面的磨盘,再开始磨。
这样反反复复,费老大的劲,才把一家人的汤圆粉磨好。
这在当地传为笑话。有好事的人找到三机厂的上海人问这事的真假,那个上海人说:诬蔑!诬蔑!
这又成了笑话。一段时间有人见到三机厂和二机厂的人,就讪笑着说:诬蔑!诬蔑!觉得上海人骂人都文绉绉的,简直幼稚可笑。
传说上海人待客,割二两肉可以做一大桌子菜招待客人,既省钱又有面子。虽然手艺好,花样多,但不实在,有抠门之嫌。不像东北人待客,对人实诚,大鱼大肉,炖一大锅,敞开吃。
本地人听了不乐意了,没见哪个东北人这样待客的,猪肉不要票吗?一家人一个月才几斤?假得很!
还听说你们东北人爱吹牛,把猪皮挂门后,出门先拿猪皮抹嘴唇,有意让人家看,炫耀自己家顿顿有肉吃。
三机厂和二机厂的人都是提着篮子上街买菜,铜分厂和螣纹矿的却像农民一样背竹背篼去买菜。
好多铜分厂和螣纹矿的人感觉提篮子好看,背背筐老土,也学着二机厂和三机厂的人,挎篮子上街买菜。
年轻人羡慕上海人,觉得上海人洋气,穿着打扮、动作举止、行为习惯也向上海人学。
上海人什么都好学,可上海话难学,虽然学了阿拉、册那、侬好一些上海话。但酱缸里腌西瓜,总觉得不对味。连洋泾浜都算不上,基本上就四川骡子学马叫的效果,因而这山沟沟里又有了“假上海”的称呼。
……
衣食足而知荣辱,仓禀足而知礼节。
物资匮乏,买东西必须得见售货员,必须带着恭顺的笑脸,害怕不小心破坏了售货员的好心情。
说话小心翼翼害怕说话不当惹售货员不高兴,战战兢兢像龟孙子见到大爷。
口音如同对暗号,暗号对不上难给你好脸。
说话就像和你吵架,问他就搡你。
遇到平时比较屌的人,看着售货员的臭脸,自己虽然装的笑脸,其实在心里已经用恶毒的语言在骂售货员,他面上的笑容也就此而来。
买完东西或者没买到东西,出了售货员的视线就啐地,嘟嘟囔囔连售货员的祖宗都扯来骂上了。
长得年轻漂亮的女顾客男售货员就爱答理,年轻帅气的男顾客女售货员爱答理,这是共识。
哪个售货员态度正常一点,就不由心生感激之情,过后心情也会舒服一阵子。
受了气就想找人发泄回来,所以人脾气都比较大,每次上一趟街基本都能看到吵架打架的。
从农民手里买东西,人家态度就不一样了,东西卖不出去,钱还是在买主兜里,货还是在自己手里。
钱放久了没问题,货放久了就要出问题,所以自由市场卖东西的农民见着买主就笑脸相迎,期望尽快钱货易主。
赶集是农村的传统习俗,是农民卖货的好机会。
当地把赶集叫赶场。以前是按农历来定在哪一天赶场,而企业单位用的是阳历,休息日是星期日。
这就产生了一定的问题:如果按农历排赶集的时间当日不逢集,而企业单位星期日休息,职工要买东西,这就产生了有人买而没人卖的尴尬局面。
农民脑子也是活的,这里就规定星期日必逢集,也就是无论阴历日子怎么排,星期日都要赶场。
这样农民自产的东西就更多机会卖出去了,企业单位的人也有更多机会买了东西。
老街集市上卖东西的农民都喜欢三机厂和二机厂的人。
这两个厂里的人到这里买东西像抢东西一样,市场上有的没有不要的,也不和你讲价钱,缺斤短两耍点秤也不和你计较。
时间长了,见口音是三机厂和二机厂的人,卖菜的就要高价。不是语言不通,卖菜的装听不懂你说的话,尽量把价钱往高里收。一样多的钱,和本地人比起来只能买到一半的东西。
时间一长,三机厂和二机厂的人就学聪明了,不动声色,跟着说当地话或东北话的人后面,看他拿几个鸡蛋,拿多少菜,给多少钱,不作声,也拿那个数的鸡蛋,那个量的菜,撂下同样的钱就走人。
这山沟沟里的集市在老街上,每逢赶场老街是最热闹的地方。
赶场不但是买东西,而且是一种娱乐活动,是一种消遣。
这个星期天,金灿阳又合着杜月旺一家到老街上赶场。
有杜妮娅这个美人在身边走着,有一种洋洋得意,飘飘然的感觉,但这也不妨碍金灿阳偷觑别的漂亮姑娘。
这山沟沟里的人也紧跟省城里的时髦,把耍女朋友叫“扇盒盒”,把偷觑漂亮姑娘叫“瞧粉子”,这些都是金灿阳在本地人和厂里招来的青工那学来的。
金灿阳发现了个瞧粉子而不会被人发现的好办法——戴着墨镜看人。
这样,被看的人发现不了你在看她,而且旁人也不会发觉你看谁,以免你盯着漂亮姑娘不放,被人耻笑。
金灿阳花了五斤粮票在一个焊工那换来一副墨镜,正准备拿出来试一试,开开眼戒,就被小飞要了去戴上。
小孩子缺乏耐性,很快玩够了就不会有兴趣了。金灿阳等待小飞对墨镜失去耐性,拿回墨镜戴上偷窥年轻漂亮姑娘,以免杜妮娅发现他看别的姑娘而生气。
赶集要赶早,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但到中午就散市收摊了。
要买东西,要办事就要赶早。
这天杜月旺带小飞到老茶馆和二机厂原来的老同事会面,金灿阳也跟了去。
二囡跟着杜妮娅领和魏妮娜看河南人耍猴。
金桂赶着到供销社去看上次没买到的斜纹布又来货了没有。矿贸店有水果糖卖,顺便买点回去叫小飞和二囡高兴一下,想到能叫孩子高兴,金桂的心里甜甜的。
可卖水果糖的女售货员装聋作哑就是不答理金桂,声音叫大了,还把那售货员给激恼了,说金桂惊风火扯的,省点声音,回去叫丧去,说那水果糖要号票,多少号的票上面还没有定下来,今天不卖!
金桂莫名其妙挨了熊,一肚子气,本想买糖尝尝甜头,没想到却惹了气受。
要买那种斜纹布的人很多。金桂到卖布的柜台前,售货员扯起嗓子用当地话叫:
“排轮子!排轮子。”
金桂估计是叫排队的意思。
排了一阵子队,快到金桂买的时候售货员就吆喝:
“撒过了!撒过了!”
说的也是当地话,金桂不太懂是什么意思,还站那观望,见金桂愣着不走,那男售货员扬手示意,像赶苍蝇一样地挥,叫走开。
厂里和金桂一个办公室叫肖丽妹的同事,贴金桂耳边悄悄说那售货员藏了一匹布在柜台下面。
这时银桂来了,金桂把想买斜纹布的事给银桂说了,银桂也是来买那斜纹布的,说家里布票不够,今天特地借了布票来买布的。
肖丽妹又给银桂说柜台下面售货员藏了一匹布,银桂一听就炸了,说那售货员搞歪门邪道,走后门,要找他们领导告发他。
那猴精一样的男售货员更厉害,叽里呱啦地用当地话骂银桂,金桂只听明白一个词:“瓜婆娘”。
银桂捡到瓜婆娘这词,反骂那售货员:“侬老母亲才是瓜婆娘!”
看来银桂懂当地话比金桂懂得多。
猴精一样的售货员,抓起台面上一个米尺就要给银桂打将过去,金桂上前接住打下来的米尺,把虎口震得生痛,米尺夺到手。
猴精男售货员,指着金桂的鼻子骂她:
“你这个烂婆娘,老子弄死你!”
说着就要翻柜台来收拾金桂,被几个售货员给拉住,推推搡搡从后门弄走了。
金桂、银桂、肖丽妹都无言地立在那。
金桂知道烂婆娘是什么意思,心想:“他为什么骂我是烂婆娘?他怎么把这么脏的词安在我身上呢?烂婆娘就等同于不正经女人。我金桂长这么大,有三个孩子,身子也只有杜月旺——孩子他爹,唯一的男人碰过。这样的词怎么毫不负责任地就给我安在头上了呢!”
金桂从来没和人在公众场合与人吵过架,第一次就遇到一个狠的,越想越气,金桂拿着那米尺,等猴精售货员出来,想和他理论这事。
等了一会,看热闹的人也散了,猴精售货员也不见出来,银桂拉金桂走,肖丽妹收了米尺放到台面上,也拉金桂走。
要不是这地方各处贴的标语,墙上的宣传画,听的中央广播电台和老家那边都是一样的,都是在*****领导下,真怀疑这是回到解放前,或是来到一个野蛮的地方了。
金桂忍着委屈,告辞了银桂和肖丽妹,想抓紧时间到市场看看能不能买到鸡蛋、鱼虾之类和荤腥挨点边又不要票的东西。
在江浙,鱼虾有得是,没把鱼当什么缺俏的东西,油水不够可以吃鱼吃虾,但到这就别想这些好事了。
本地人说沟里的两条河里原来鱼还是很多的,这几年用炸药炸鱼的多了,鱼都给炸没了,所以市场上根本没有鱼虾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