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答答滴滴滴……”又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号声响起。
清晨,金灿阳被厂里广播里上班的号声唤醒。这号声和部队的集合号一个动静,每每迷迷糊糊醒来,先要拎清楚这是在部队还是在厂里,是在新厂还是在老厂。
号声把他从一个世界召回到了另一个世界,打哈欠,眨巴眨巴眼睛,吧唧吧唧嘴,伸懒腰,看看天光大亮的窗外。想起了昨天晚上,或许就是刚才,做的一个奇怪的梦:
杜妮娅不见了!杜妮娅到铜分厂子弟校高中去上课,晚上没回来。
金灿阳到铜分厂各处找,见人就问,可是谁都不知道。蓦然,看见玉米地里有杜妮娅穿的深红色女式雨靴,有她的书包,书散落一地,可就是找不见她人……
梦里,那场景是那么真真切切,可醒来却模糊不清,好多细节都回忆不起。
金灿阳怕杜妮娅有事,起床穿衣,急匆匆洗漱完毕,饭不吃,奔师傅杜月旺家去,急于去见杜妮娅。
金灿阳没见到杜妮娅遇到小飞,得知杜妮娅没事,一早就到铜分厂去上课了。
杜妮娅没事金灿阳心里踏实了,可小飞给他出了一个难题:叫他弄一只活的野鸡回来,他要养。
金灿阳有点晕菜,这小子怎么想到这没来头的事。
小飞居然说他昨晚上做梦,梦见隔壁黄金虎家养了好多野鸡,下的蛋都是金蛋如何如何。
金灿阳从来没听说谁把成年野鸡养活过,据说活捉的成年野鸡,都会绝食而死。不像人,被敌人抓到,为免受皮肉之苦,为保住小命,马上就投降叛变。看来这一点人不如鸡,还是野鸡。
金灿阳原来看见过厂里有人,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小野鸡,活的,但毛色灰麻,没成年野鸡毛色那么漂亮。答应了小飞的无理要求,尽量给他弄一只小野鸡回来,但不能保证它能下金蛋。
应付了小飞,金灿阳急急忙忙赶去厂里上班,本想见到他最想见到的人杜妮娅,不料却见到他最不想见到的人——他的女朋友“柯湘头”!
柯湘头又犯老毛病——粘人!
原来刚和她好得时候,金灿阳感觉这是她的优点,是一种享受,时间长了叫人受不了,何况现在心里换了人。
金灿阳糊弄柯湘头说急着上班,这几天车间赶工件,忙的很,等忙过这段时间再见面。
柯湘头扭着金灿阳,不要他走,叫他说爱她,还食指触着自己的脸蛋,叫金灿阳吻。
金灿阳四处看看,见没人注意,潦草应付了事,走远了冒了一句:
“个十三点,脑子有毛病!”
……
金灿阳这女朋友,梳了个电影《杜鹃山》里柯湘一模一样的头型,她的长相也和演柯湘的演员有些挂相,柯湘头的外号由此而来。
这次柯湘头回沪上小半年了,前几天回来,金灿阳极力躲她,没和她见面,巴望自己和她的关系慢慢淡了最好。
柯湘头的父亲在沪上市局,是原来老厂书记孙大武的上级。
前几年柯湘头回沪得知,原来的老厂书记孙大武出牛棚之后,知道了两个大女儿那些烂事就疯疯癫癫了,没几天头发就全白了,千里迢迢步行到内地这老山旮旯来找他小女儿,又被当破坏分子抓着枪毙了。
那些年他爸爸的好多老同事,老关系都没权了不说,她爸爸也靠边站了,好在没像孙大武那么倒霉——没了命。
如今这几年情况有了些变化,他爸爸“解放”了,他爸爸的好多老关系都复职了。但这几年运动都搞怕了,不敢轻举妄动,要她等机会。
机会?这词太甜蜜而且神秘了,给人希望,给人以生活的动力,柯湘头一直在等机会。
柯湘头给金灿阳说,在这山沟沟里要不是有金灿阳,非得把她憋疯了不可。
金灿阳明白她长期泡病假,回沪上跑调动,怕把这边的饭碗弄掉了,回来应个卯,混一段时间,稳稳这边的饭碗又要回沪。
杜月旺一家来到这内地新厂,见着长成大姑娘杜妮娅,金灿阳就好比嚼多了老腌菜之后,饮了甘甜清冽的泉水一样沁人心脾;也犹如酷热难耐的大热天脱掉衣服,打着光膀子遇到凉风一样爽快。
在这山沟沟里,经常能和杜妮娅见面,还能在一起说说话,想调回沪上的愿望也没那么强烈了。
爱情历久弥新很难,喜新厌旧是常事。
一夫两妻是犯法,同时有两个女朋友叫脚踏两只船,是不道德。
但自己和杜妮娅若即若离的关系,连手都没有拉一下叫谈朋友吗?
没办法,金灿阳只有和柯湘头亲热的时候,把她想象成杜妮娅。
现在而今不像过去,可以娶妻也可以纳妾。如果柯湘头做妻子,杜妮娅做小妾,妻妾能够和睦相处就好了。
金灿阳每每想到这些就感觉自己的思想有毒,斩断自己的思绪极力想其它的事,可绕一大圈,不知不觉又想到这些事上了。只有干活把自己干累,灌酒把自己灌醉,倒床上呼呼睡,让自己的脑子没时间想这些事。
……
这天周六下午,杜妮娅和几个女同学洗了澡,端着盆有说有笑从厂里的公共澡堂子出来。刚洗完澡,小姑娘其面色如桃尤其水灵,更招引年轻小伙子不老实的眼光。
一栋宿舍楼前围了许多人,杜妮娅和几个女同学看见有个穿着军上衣,梳着柯湘短头,五官端正,皮肤白皙的姑娘站在三楼外走廊上对着楼下骂。
由于生活单调,缺乏乐趣,都把吵架打架,当作非正统的娱乐节目观看。
正是刚下班的时候,很多人都驻足观看。
“小狐狸,成了精,祸害党,祸害人,祸害神。全厂人民,全国人民,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金猴奋起千均棒,一棒敲死狐狸精……”那柯湘头姑娘猴跳舞跳,大声喊叫。
楼下有人起哄,吹口哨,还报以掌声,期待那梳着柯湘头的姑娘还有什么新花样要表演出来。
接下来柯湘头姑娘的表演却没有了艺术含量,全是些个骂人的话,而且恶毒至极——要把小妖精的裤子扒下来,看看什么样子等等。
闹哄哄,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的人群慢慢安静下来,站在杜妮娅身边的同学也不和她站在一起,闪开到边上,而且那些同学和围观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杜妮娅。
柯湘头指向的也是杜妮娅。
杜妮娅意识到柯湘头在骂自己!杜妮娅脸一下子煞白,脑子也不听使唤,耳朵里开始嗡嗡直响,完全懵了。
当彻底明白那楼上的柯湘头骂的是自己的时候,杜妮娅真想遁地而逃,或一眨眼消失在空气里,可站在原地却挪不动腿了,脸色由煞白又变得通红,红得像牡丹花一朵。
杜妮娅成了目光的焦点。
望着楼上疯癫的柯湘头,杜妮娅期待着这是一场误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
有人对杜妮娅指指点点,说话压低嗓门,杜妮娅要崩溃了。
正在这时,一个身影矫健地冲到楼上,到了柯湘头面前,揪住她的领口,卯足了劲,左右开弓,几个耳光打得啪啪有声,清脆响亮。
楼下的观者一阵哄笑鼓掌,注意力从杜妮娅身上转到楼上的“表演”。
杜妮娅扭头就跑,回家蒙头一阵痛哭——长这么大,还没在公众场合众目睽睽之下遭受过辱骂。
杜妮娅觉得成人的世界太复杂,太勾心斗角,太讨厌,太麻烦,不由自己,无奈地要走进了成人的世界。
杜妮娅与柯湘头不熟,今天一时没认出来,看见金灿阳上去扇耳光,杜妮娅才反应过来,那是金灿阳的女朋友。
年龄上柯湘头比她大,杜妮娅不知道应该是叫她姐姐还是叫她阿姨。
不清楚自己怎么搅到这里面去了,成了柯湘头恨之入骨的仇人了。杜妮娅对男女间的事还知道得不很透彻,但感觉那里面有好多好多可怕的秘密。
金灿阳感觉给杜妮娅惹了麻烦,几天都不到杜妮娅的家里来了。
厂里传说金灿阳的女朋友疯了,被弄到省城医院去治疗,又有说金灿阳的女朋友是装疯的,他爸爸的战友在省里当官,托关系把她调到省城的一个三线厂上班去了。
也有说金灿阳的女朋友是真疯了,由于犯疯病被调回沪去了。
柯湘头由于犯疯病被调回沪的消息,未经证实真假就不胫而走。
一夜间柯湘头成了幸运儿的代表——犯疯病就调回沪!这病可能是装的吧?
于是就有几个极想调回沪的男女装疯卖傻起来,像比赛一样,看谁装得像,看谁疯得厉害。
有个女的厉害,每天光着上半个身子,戴着奶罩,到厂办公室楼上楼下走一趟。有人说这女人是真疯了,有人说是装疯的,如果是真疯会脱得一丝不挂,不会有所保留的!
有个男的也是在这山沟沟里的呆得腻烦,下决心装疯,不调回沪毋宁死!
不要脸就彻彻底底,于是他就一丝不挂,上班时间就到厂办公楼去上下来回走,吓得办公室的女同志尖叫,杀猪一样嚎,那男的还不知羞耻嘿嘿笑。
这些事搞得乌烟瘴气,报告上级,上级从地方上派人来,把那女的弄到省城四医院去摸电门,坐电椅,要彻底触及灵魂。还没进医院就嚎哇乱哭,承认自己是装疯,看在有三个孩子,出身贫农的份上,回厂检讨,给了开除厂籍,留厂察看两年的处分。
经外调,那男的在沪上老厂有冒领劳保用品卖钱喝酒的前科。毫不含糊,直接以闹无政府主义的罪名被判三年劳教。
那些跟着闹事装疯的,还有那观望的,蠢蠢欲动,也准备以装疯想调回江浙津沪的,都偃旗息鼓了。
枪打出头鸟,杀鸡骇猴,都庆幸自己没当那出头鸟,也没当那被杀来给猴子看的鸡。
听***的话,安安心心上班,搞好三线建设才是正经事。
这样一来,才遏止住了装疯卖傻,不老实干活梦想调走的歪风。
正当好多人都想调出这山沟沟而苦于没有门路的时候,金灿阳却突然接到一纸调令,调到省城的一个三线大厂去了。
熟人都惊讶赞叹——这方面不开腔不出气的金灿阳怎么会有如此的神通!
都不明白金灿阳通了什么关系,金灿阳接到调令都是一头雾水。后来金灿阳才明白,这些都是柯湘头干的。
为了前程,金灿阳放弃了那不靠谱,一厢情愿的等待,离开了这憋气的山沟沟,追寻他的旧爱去了。
每天都有事发生,新鲜事又把以前的事冲淡了。
杜妮娅是不是小狐狸精本是件事不关己的小事,时间长了人们的兴趣也就淡了,杜妮娅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