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贫下中农必定是农民,农民除了种、养、收,都读没上几天书,知青不知道要接受贫下中农的什么教育。
农民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好多都是文盲和半文盲,而且迷信思想还很严重。
文学艺术匮乏,农民编了好多鬼故事来弥补。
每个老农民都有几个“亲身经历”的鬼故事。
有的讲他夜间走遇到“鬼打墙”的事,有的讲他们已故老一辈托梦应验的事。晚上做梦,梦到的事白天出工就要相互讲,叫人判断那梦是什么意思。
农村传统的习俗都包含了复杂的迷信成分在里面,最典型的是盖房和丧葬。没听说哪个知青,把这些事的内容和流程搞明白了的。
农村里,经常半夜里狗叫得慌,感觉那些狗在撵什么东西。
侯爱泽问生产队的社员这是怎么回事,社员说,到了夜里,鬼就出来了,那些狗是在撵鬼!
刚开始侯爱泽还半信半疑,后来通过观察分析,那些狗也跟猫一样,喜欢晚上出来活动。天黑人静,没了人的干扰和管束,那些狗出来撒欢“打闹”而已。
侯爱泽就想,我们应该教育他们,他们为什么还要教育我们呢?
再说,***不是说过,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吗?
农业学大寨,不知道具体学些什么,梯田远远望去的确好看,就学大寨轮铁锤打炮眼造那样造梯田?
难道种庄稼养猪、鸡、鸭、牛非常复杂吗?
侯爱泽没有觉得。他观察到,农村的牛、鸡、鸭自个就知道寻吃的,晚上自己知道回窝,自己慢慢就长大了。
就是什么时候种什么庄稼比较复杂,说的是阴历什么时候种什么庄稼蔬菜。
侯爱泽和许多知青一样,好像永远也搞不懂这阳历和阴历怎么换算。
农村人麻烦,过生日,问日子都说阴历;量什么东西的长度都说寸、尺、丈,不说多少米,多少厘米。
看来从这些方面来说,确实应该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
都把劳动说成一件好事,一件高尚的事,一件幸福伟大的事,可为什么要把犯人抓去劳动改造呢?
“要说服城里的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同志要欢迎他们去。”
那是说的城里,我们这出门撒尿,尿远点都尿到农民地里去了,家住的房子都在农村的地界,这还算城里吗?
都想吃肉,想吃好的,这是人的本性。
作为一个男人,侯爱泽想,即使干活累点也无所谓为,但叫人:农忙吃干,农闲吃稀,瓜菜半年粮!
这叫人受不了,日子照这样过下去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经常有农民当着知青的面说:没有农民你们工人喝西北风?***家里都是农民!
而知青就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
把知青说得把麦子当成韭菜,以为南瓜是长树上的,这都是农民式的幽默编造出来取笑知青的。
一次次拿知青把麦子当韭菜的事取笑知青,仿佛全世界的知青都是愚不可及的蠢货。
农村的厕所过于简陋,简陋得不分男女,确切点也只能叫茅房或茅坑。茅坑部分在院子外面,拉屎撒尿在里面,舀粪在外面。
冬天冷风从下面吹上来,像小刀一样割屁股蛋,不敢蹲久了。夏天臭气蒸腾,蹲茅坑也够熏人的不说,遇到大雨天,茅坑里灌水,粪坑里水位上升,还要谨防掉下去的大便把粪水溅到光屁股上。
天地广阔自由飞翔,茅房就是蚊子苍蝇的食堂。蚊子不讲客气不挑剔,不论小姑娘还是老头的光腚都照叮——上厕所必须是一场速战速决的战斗。
挂块破麻布就当茅坑门,进去前要假装咳嗽两声,其实是试探里面有没有人。
里面如果有人,里面大的也假咳两声,意思是里面有人,外面的人还要等一会。
茅坑两块污浊的木头板子做搭脚扳,茅坑下面一目了然,这臭气熏人苍蝇喜欢的地方也是世界上最难看的景致。
侯爱泽困惑,世界上好看的花儿,为什么用些肮脏的东西去浇灌反而能够促进其生长呢?
……
生活单调无聊,知青们就爱相互串门,传看手抄本小说。
十里八乡,哪里逢集赶场,哪里开会,演出,放电影,知青们都爱去凑热闹。
陶建国和顾大海几个三机厂和二机厂的同学去红旗乡赶集,要路过侯爱泽和其他高中同学所在的生产队,经常叫着侯爱泽、大野等同学前往。
侯爱泽、大野等铜分厂的高中同学,去胜利乡赶集也要经过二机厂和三机厂同学的生产队,也爱约上他们一同前去。
侯爱泽生产队有个叫欢喜娃的半大小子,经常跟随知青一块凑热闹前往镇上赶集。
这欢喜娃带自己的玉米馍馍、嫩玉米给知青们吃,谁走累了还可以换着坐他的鸡公车。
欢喜娃虽然岁数不大,可也像老农一样抽叶子烟。烟杆叼着,拔几口烟,吧唧吧唧往地下吐痰,牙齿也熏得焦黄。经常卷了叶子烟硬叫侯爱泽抽,见侯爱泽被叶子烟呛得咳嗽他就笑得不行。
欢喜娃长这么大没出过远门,最远就是到区上的大河坝里去看枪毙犯人。欢喜娃在大队小学读了几年书,这辈子接触过最了不起的人就是知青了。
不起的人必然使人感兴趣,欢喜娃就爱跟知青来往,时不时地给知青送点自家自留地种的蔬菜,过年杀猪他还请知青到家里吃杀猪菜。
有社员出谜语叫侯爱泽猜:一头带毛,一头溜光,一耸一耸冒白浆。
听这不像好话,侯爱泽显出尴尬样,一块干活的社员笑他。
欢喜娃把嘴巴凑侯爱泽耳朵边说,那是刷牙。
欢喜娃书读的少可爱动脑筋,拿着一角钱指着上面的中国人民银行几个字给侯爱泽说:你看看!钱上面都写了中国人民很(银)行!你说中国人民行不行!
人熟了,说话就比较放肆。
欢喜娃说侯爱泽多读那些年书也白读,现在还不是跟他一样修理地球。说到这些欢喜娃就得意,还讲:川大、农大还不如老子力气大!
欢喜娃还说,他要当皇帝就把那些只耍朋友不结婚的全给杀了!
这话侯爱泽还听其他社员说过,搞不清楚为什么对别人耍朋友不结婚,这与自己不相干的事那么在意。
一次欢喜娃觉得“历史”这个词很厉害,很深奥,指着天上的星星跟侯爱泽说:“这么多星星肯定都有他们的历史吧?”
侯爱泽无从回答。
有一次赶集路上欢喜娃说,我们国家这么发达,怎么不一人发个摩托车,屁屁屁屁……一下子就到街上去了,屁屁屁屁……一下子就回来了?
一行的知青都认为欢喜娃说话不着边际,是大白天做梦,就是过一百年,这么奢侈的事情也不会实现的。
侯爱泽嫌煤油灯不亮,也有图好玩的意思,把他爸以前拿到家里的老嘎斯灯要了,到机电车间那每天用完的嘎斯桶里去找没化完的电石,要了几块别人在车间里偷的大块的电石,铁锤狠劲砸碎放广口瓶里封好,避免电石受潮化成灰。
回乡下,入夜叫来欢喜娃,到田里挖坑,放进电石,坑里撒尿,用泥把坑糊上,篾扦捅一小孔点燃,远远看去田里在冒火。
生产队社员看着稀奇,都来围观,感觉这知青干活不行,鬼名堂倒挺多。
化学课老师讲过,这电石叫碳化钙,与水发生反应产生乙炔气体,乙炔气体易燃,可用于氧焊。
电石和乙炔味刺鼻难闻,农民就说那味臭。
侯爱泽发现,农民把不好闻的味都笼统都叫臭味。
生产队开会,弄上电石灯,这灯可比煤油灯亮多了,老远看着以为是点上了电灯。
社员和小孩子看着很稀奇,队长和会计看了很高兴,叫老侯以后队上开会,都把这“飞鸡儿亮”的灯点上。
侯爱泽带欢喜娃到厂里玩了一次,带他到冶炼厂看了冶炼炉,到选矿厂看了选矿厂巨大的选矿机器。
选矿厂球磨机震耳欲聋的响动,把欢喜娃吓得朝后躲。
侯爱泽看着球磨机一堆堆废弃的大铁球,想起了上学时候把球磨机的大铁球,当作铅球掷,比赛谁抛得远的事。
欢喜娃从来没看过这些,开了眼界,高兴得很,暗暗下了决心,这辈子一定跳出农门当个工人。
侯爱泽招工起来,把瓦斯灯送给了欢喜娃。
几十年后,侯爱泽一行人旧地重访,见到了欢喜娃。
岁月把欢喜娃蹂躏得发疏齿落,一脸沟壑纵横,也没有娃的样儿了,可那脸上的笑容,依然还在,没有一点消减。他当工人的梦想一辈子也没实现,却把他儿子送进了大学,进了工厂。
欢喜娃为自己有一个大学生儿子感到非常自豪。
可生产队的其他社员却多了几分嘲笑,说他当年老婆生了两个女儿,他硬要他老婆还生,不生下儿子不罢休。结果交不起计划生育罚款,家里的水缸被抬走,门板被卸下来拿走抵罚款。
好在欢喜娃如愿地有了幺儿,有几个村民没他幸运,交不起罚款还要生,就差把房子给扒了,到后来也没要着儿子。
以前男人叫“劳动力”,有劳动力是很牛掰的事;女人生孩子叫“生产”,原来不太重视“生产力”。
而今有劳动力等于零,关键得有生产力。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而今不论是农村还是城市,男多女少,女孩子缺俏是不争的事实……
那年侯爱泽招工临走送的那个全铜的嘎斯灯,欢喜娃还完好无损地保留着。嘎斯灯擦得铮亮,上了油,一点都没生锈,他还拿出来给侯爱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