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去时容易归来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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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初,小飞和柳伴月好上,那幸福的情形,杜月旺看着犹如糖化在心里。以后给他带孩子,守着儿子、儿媳、未来的孙子,就在这老山沟沟里终老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现在而今“儿媳”一去不回,人家不想和这老山沟沟里的人扯上什么关系。要是咱家在上海,在老家江苏,小飞也在那,柳伴月可能把小飞给甩了吗?

  人往高处走,水往底处流。人都是这山望着那山高。人必然不像狗有吃有喝,守着个窝就行了!

  这山沟沟里看不见未来,或者说看不到未来能有什么精彩。

  这厂子从生到死一条龙,雀小脏全——妇产科——托儿所——幼儿园——学校——车间——退休养老——后山上埋人的坟地。

  厂里办了报纸,厂报还有记者,到了要倒闭的那几年,还办起了厂电视台,还每天报道厂里的新闻——张家老爹养了个鸭子像狗一样跟着他走,到菜市场,上下楼梯。闹得厂里人都到张老汉家看稀奇。

  比起沟沟外面的轰轰烈烈变革中的世界,这些都是没人稀罕的小事。外面的世界很精彩,里面的世界太小无聊又无奈。

  没有了伟人,凡人觉得自己更加平庸了。

  丁兹盛世,本该人人皆大欢喜,可精彩的世界和这没落的厂子,以及厂里的人好像毫无关系一样。

  找不到出路,只有在苦闷中徘徊。

  杜月旺想,我们这把老骨头丢在这倒也无所谓了,杜妮娅和二囡看她俩的造化,找个靠的住的男人也就可以了。

  唯一就是这小飞,从小看好的小飞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埋没在这里,不说要做什么光宗耀祖的辉煌事业来,起码也要过的比别人强点吧!

  看着小飞丢了魂似的,杜月旺心里也像猫爪一样,他知道唯一与柳伴月和好的可能就是调回上海,或者调回老家江苏。即使不和柳伴月和好,跳出这妖泥角落,年轻人的发展前途也比这里广阔。

  杜月旺决心回去一趟,给小飞跑跑调动。和金桂商量,凑了些钱,煮了鸡蛋,带了干粮和杜妮娅就上路了。

  屎涨了现挖茅坑。

  有人背地里说他,这时候才想起跑调动,这就是:

  “早不忙夜心慌,半夜起来补裤裆,一补补到大天亮,补来补去还是个烂裤裆!”

  到了上海,为了节省开支,杜月旺住到了大哥家。

  大哥倒好说话,这次杜月旺来沪上,大嫂来时给了个笑脸,过后就一脸阴云密布。时不时唠叨说这段时间苍蝇、蚊子太多讨厌的要死,

  杜月旺喜欢直来直去,不高兴就直说,不至于拐弯抹角,这明显在指桑骂槐,话中有话的。

  杜月旺大哥一家现在住的这房子,是他父母原来的老房子,父母过世后,这老房子给大哥住了。这老房子本有杜月旺的份,但杜月旺那时在郊区厂里有房子住,没和大哥争,产权转在了大哥名下。

  但跟她讲理,那必定是一阵争吵,撕破脸多不好,只有忍着,只企望把小飞调动的事办出点眉目来。

  经常回大哥家的时候,在屋外听见哥哥和嫂子吵架,为杜月旺和杜妮娅在这吃住的事情:子女大了,天气热,进进出出的不方便等等。

  也难怪,大哥家房子小,住的是四层铺,翻身可以,头抬高点都要碰到上层的铺板,腰根本直不起来。

  这么多年他在内地住宽房子住习惯了,住这样的房子就像住牢房一样。

  那老山沟沟里的房子倒是宽得很,一个人住一间都没问题。再宽敞有什么用呢,人家不稀罕,人都喜欢往人多的地方挤。

  杜月旺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穷,就怕不被人待见,被人看不起。

  沪上老厂不是他亲妈亲爸,你是树上的果、藤上的瓜,掉下去死活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了。感觉自己就像丧家犬,要求的人都是冷冷的双眼,透出厌烦和不屑。

  杜月旺感概,自己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在人家眼里,你只不过是路人甲。

  不,路人甲和人家没有交集,各走各的路,毫不相干,你是一只摇头摆尾向他乞食的流浪狗。

  想起那阵子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把这些人当英雄一样热烈欢送的感人场面,怎么就像做梦一样呢,好像那是不曾有过的事。

  故乡,故乡在哪里?豪情和使命都付诸东流了。

  历史的小小铺路石,谁还惦记你呢!

  拎清楚点,滚回你该去的地方吧!

  年轻就是本钱,现在不年轻了,本钱也耗完了,没人要了,没人理你了。

  杜月旺还记得老厂的劳资科那劳资员,那时候是个小姑娘,现在是劳资科长了,看到熟人了,杜月旺想起很多年前到内地,关系全是她给办的,那热情劲,叫杜月旺不去内地都有对不起她的感觉。

  原来的劳资员,现在的劳资科长不知道是记不起杜月旺来了,还是不想记起他。

  杜月旺说了一阵子,劳资科长说从来都不认识他,也没有给他办过什么调动。

  想当年户口、工作关系迁出上海,几分钟就办了,或许她办理的人太多,加之年深日久一时记不起了?

  杜月旺想,自己离开上海的根源在这里,在这才能寻出点眉目来,找到回上海的理由和希望来。

  等了一上午,待她忙完了,那劳资科长问杜月旺有什么事。

  杜月旺考虑到自己老了,不便提自己调回老厂的事,问组织上能不能看着原来给老厂有贡献的份上,把他儿子杜小飞从内地调回老厂上班。

  听了这话,那劳资科长来气了,说他蛮不讲理胡说八道:

  “我们自己厂的子弟还没解决工作呢!夫妻分居还没调回来呢。你是哪个单位的?凭什么把你儿子调到我们这来!你再胡搅蛮缠,我叫保卫科把你给轰出去!”

  说完脸上显露出厌烦至极的表情,好像哪来的讨口的叫花子闯进了她这高贵神圣之地。

  这劳资员,原来的小姑娘,对人客客气气,而今当了劳资科长,或许掌握了肥差要职,官久必骄,经常求她的人太多,养成了官小谱大的德行?

  这德行着实叫人讨厌,杜月旺知道凭他这张老笑脸感动不了谁,可很多事情讨厌还得装笑脸。

  这几句话叫杜月旺醒了——自己和这老厂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虽然这老厂在搞基建,在盖新楼,可苏联式的办公楼还是老模样,厂房,厂区的道路还是以前熟悉的样子。

  这老厂的生产还是热火朝天,不像内地三线那三机厂,已经未老先衰,比没有香火的庙子还安静。

  杜月旺和杜妮娅还到原来住的那栋楼去看了,楼梯还是走了千万遍的那老样子,房子住了不认识的人。

  听说这杜月旺和杜妮娅父女是原来这房子的老住户,那家男主人还请他俩进屋坐了一会。

  杜月旺问了一些厂子现在的情况,问了一些老熟人的名字,他好多都认识。

  望着这原来的家,这多少次梦里回来的地方——熟悉的门,熟悉的窗外景,天花板上局部斑驳的图案,还有原来窗框刷漆时滴在玻璃上,像感叹号一样的油漆点子还在,丝毫没变。

  杜月旺和杜妮娅两父女念念不舍地离开。

  下了楼,碰见楼下从小看着长大的,三十多岁还不会说话的“大傻”,他看见了杜妮娅,拉着杜妮娅嘿嘿笑,还指自己家的门,意思是叫她进去坐坐。

  杜妮娅摸了大傻的头,眼泪夺眶而出。

  大傻一愣,松开拉着杜妮娅的手,杜妮娅转身忍住哭声,加快脚步走了。

  杜妮娅知道这亲切熟悉的一切不属于她了,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没想到大傻还记得她,后悔自己曾经取笑耍弄大傻。

  杜妮娅想去看看原来的学校教室,但不想见到小时候的老师,不想碰见小时候的同学。

  她估计看见小时候的同学一定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而这眼泪是那些同学不理解的。只想快点离开这原来魂牵梦绕,充满温馨回忆,而今令人伤心落泪之地。

  肩负历史的使命,支内是代表千百万上海人民。

  支内在别人眼里是光荣的,自己心里是感觉自豪的;而今想起感觉是被欺骗玩弄了。

  回上海是找一个干活和领工资的地方,不是一个讨口要饭的流浪汉。

  要有上海的户口,户口就是你在这个世界上的份,户口决定了你的地位。

  杜月旺看着路上走着的趾高气扬的上海人,当初自己也是这样的一员,而今好像比人家矮了三分。

  走路吃饭,穿着打扮,言谈举止和上海人没有区别,可关键是你没有上海户口,心里是虚的,正宗的上海人好像有法眼,仿佛一下子就可以看穿自己是个假冒的上海人。

  上海,走遍全世界,人人都知道的地方!

  可你的户口在哪呢?在一个很多人都不知道的地方,连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简单地说就是个小地方,很小的小地方。

  那山沟里的人把你当成上海人,上海人把你当成山沟沟里的人。

  上海的人认为你是外乡人,哪个外乡?他们不知道,也没人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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