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野树,学名叫构树。此树随处可见,至贱无比,生命力却极强。
有个小小的缝隙,有一丁点泥土,有一缕阳光,有一滴雨露,它就抓紧生长,一点都不马虎。
这生命力极强的构树,虽然其貌不扬,不被颂扬讴歌,可是随处可见,这就像有着顽强生命力的三线人。
这野树不需要你浇灌,不需要你栽培,无怨无悔地生长。
这树极其不招待见,不属于名贵花木,也不属于城市绿化用树,随时当杂草杂树被铲除。
树小的时候不引人注意,过个十年二十年,这树就可以长得枝繁叶茂,遮天蔽日。
二机厂和三机厂现已经倒闭多年了,厂区和家属区到处都长了构树。
时间像个贼,悄悄地,不知不觉地偷走了你的岁月,偷走了你的青春,偷走了你的年华,留给你一身疲惫,一脸皱纹,一头白发。
皱纹来了就不走了,青春走了就不再来了,年轻时不懂这个道理。
陶玉还坚守在这里,梦想着司徒卫东蓦地出现在她面前。
只要用真心去坚守,就会得到回报,等待,等待她的唯一。
爱情是应该认真的,她鄙视那些下贱的女人,把爱情搞成了滥情。
……
难得出现的太阳露脸了。
好长时间没去家属区看看了,这天心血来潮,陶玉到那早就空无一人,只有麻雀喳喳叫的厂家属区溜达,摘了小构树的嫩叶拿在手里看。
想到原来给大妹和小妹养蚕宝宝,桑叶没有了,也拿这叶子对付着给蚕宝宝吃。这么多年不知道这叶子是什么味道,掐了一小块放在嘴里嚼,有点苦,有些草腥味,笑了笑,吐掉嘴里的残渣。
司徒卫东当年住的那栋楼结构还依然完好,只是周边杂草丛生,墙上满布爬墙虎。
单元楼口有一棵构树比楼都高了,陶玉以前没有注意这棵构树的存在。
这棵构树枝繁叶茂,长势很张扬,这叫陶玉有点惊讶。
楼下水泥路的裂缝里长出了杂草和野花,楼梯上布满了猪殃殃,墙上有青苔印子。
陶玉来到当年司徒卫东住的那间屋外面驻足——当年这里应该是陶玉和司徒卫东的婚房,他俩本该在这里生儿育女。
楼面漏水已经有好些年了,屋顶长了茅草,门洞开着,屋里空无一物,门扇多年前就不见了,一只大蜘蛛正在门框上忙碌地编织着自己的生活。
陶玉站站门外,不想打扰它的工作,不想去毁掉它的梦想和它的期待。
房间有一个顶角处好像从来不曾渗水,墙角有个空弃多年的燕子窝。
陶玉清晰地回忆起了她在这间房子里与那唯一爱过的人,献给了她处女身的人,以及那刻骨铭心,短暂的欢愉。
那人是她的最爱,也是她的最恨。
窗外的麦田已经荒芜了,长满了鸡屎藤、打破碗花花、狗尾巴花、青蒿以及那些不知名的藤藤、草草。
这些野草不为自身的至贱而活得潦草,不因为别人的轻视而自卑,给它一点阳光,给它一点点雨露,它们就一丝不芶,认真地活着。
站在外走廊上看着破败的家属区,一栋栋楼房矗立着,门窗洞口像骷髅的眼洞一样没有生气。
那斑驳的墙皮,就像厂一代、厂二代人的脸,不再年轻。
当年那里面,老老少少人影蹉动好不热闹,每个门窗里都演绎着人生的故事,而今不见一个人影。
陶玉目光搜寻到自己以前的家,看见了那门、那窗。
陶玉想起了银桂,用记忆和现实对照,又看到了银桂家所在的那栋楼,看见了银桂阿姨以前的家。
……
去年,久病的银桂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有一天竟然握着陶玉的手叫她小敏,说:“这辈子后悔就是和你爸一气之下就来了这内地,耽误了你们两姊妹。”
陶玉说:“说这些干啥!这不,都过得挺好的!比谁也不差什么!”
有人说,人临死前就会看到以前逝去的人。
银桂临死前一天,指着病房窗户兴奋地说,好多人都来了,苏州的、上海的,哦,杭州的。还是你们运气好,早早地就调回去了,走了这么多年又回来干什么?
银桂去世的前一天精神异常地好,讲了好多好多话,还说自己的病好多了,嚷嚷着要出院。
当时看到银桂这种状况,陶玉明白银桂的时日不久了。
当初陶玉的爸爸去世前也是这种现象,指着没人进出的病房门口说彭书记来了,挣扎着要欠身起来,痛苦的脸上绽放出了久违的笑容,居然叫陶玉准备洗漱用具,说他要和彭书记一起出差去!
陶玉听说过彭书记的事,也知道彭书记去世多年了。
银桂火化那天,陶玉扒在玻璃棺上泣不成声。
陶玉的秘密这玻璃棺里的人知道,那不堪回首的记忆也将随着她的躯体化为灰烬。
陶玉一个劲地重复着一句话:“银桂阿姨是个好人!银桂阿姨是个好人……”
哭得那样动情,有好多人不理解,以为陶玉在装,装得有点过头了——又不是自己亲妈,不至于嘛!
小敏感概陶玉对人真诚,不求回报,是个热心肠的人。
她母亲病这半年,多亏了陶玉上上下下帮着她跑前跑后,给她分了劳烦。这期间,陶玉和银桂成了无所不谈的好朋友。
银桂讲,民国才女张爱玲说: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等着你的,不管在什么时候,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
这话说得好浪漫,没承想张爱玲自己就是孤老终死,死了几天,尸体都快腐烂了,才被人发现。
有人等你,这是哄人的。一些人一辈子也没有遇到那个人,因为你认为一定要相爱,并且一定会出现的那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或许到最后发现只有一个神在那里等你,一个最公平的神,不嫌弃你的贫穷低贱,也不恭慕你的富有和高贵的神,那个神就是死神。
银桂跟陶玉说,地狱、火狱谁见过?这世间有个最大的牢狱,这就是孤独狱,谁都呆过。
事情总是出乎人们的意料,银桂和窦树庚俩人各方面都般配,却不能好好过日子。小亮和春梅,以及上清丸和牟小花人们都不看好他们的婚姻,但却恩恩爱爱几十年。
小亮和春梅以及上清丸的孩子也是银桂给接生的。有人说是血缘隔得远,他们的孩子聪明。这在他们身上都验证了,两家的孩子都考上了名牌大学。
这么多年,这老山沟沟里从厂里到镇上,农村,找银桂看过病,接生的孩子也有上千人了。
去送银桂最后一程的人比当年给老厂长,老书记送葬的还多。
人多场面大,旁人以为是给什么大人物或明星送葬。
能有这么多人给银桂送葬,也算她一辈子的“功德”了。
陶玉感叹自己死去绝对不会有这么多人给她送葬,有人把她送进火葬场,有人领她的骨灰,有人埋她的骨灰就不错了。
想到这,陶玉哭得更厉害了。
……
铸造车间的烟囱还在,还是那样挺拔,可已经多年没冒烟了。
厂子像一个巨大而正在腐烂的僵尸一样还存在着,只待无情的岁月把它化为齑粉,无声无息地和大地融为一体。
幼儿园的围墙不知道哪年垮掉了。当年那围墙里有那么多小孩子,叽叽喳喳,像小鸡仔一样可爱。
陶玉想到那里曾经本该有自己的孩子,如果他(她)在,应该也是有孩子的人了。
多年没打篮球了,篮球架子早被人弄走了,球场水泥地裂了好多大缝子,缝里年年都长出新的柳叶蒿,替代那些枯萎的柳叶蒿。
大食堂,俱乐部都还在,没有人,不见了喜笑颜开,也就意味着生命的终结。像大漠的胡杨,将在未来的岁月里倒下。不知道是明年还是后年,也许是一千年,但它终将倒下。
家属区中央大道当年两边的小水杉树,而今长得高大无比,直戳云端了。
上过班的车间还在,走过无数次的厂区的大道还在,曾经人头攒动,欢声笑语,步履匆匆。
而今没有了人,显得那么安静,安静得像墓地。
一首歌在陶玉脑耳边响起:
总会惊醒自己的夜
掀开没有你的明天
露台下不肯回家的麦田
偷看照片中你我的欢颜
谁不曾为情肝肠寸断
哭红不经世的脸
早就明白可我心有不甘
只想找个人陪
却如此的难
……
永远是太昂贵的誓言
我握不住也看不见……
陶玉感觉这歌窜词了,笑了笑,出了口长气。
一个声音跟她说:“该离开了,一切都结束了!”
奇怪,陶玉这几年时常梦到司徒卫东。时间越久远的事反而记得越清楚,有时连一些细节都想起了,清楚得不敢想象,这就是人老了的表现吗?
这么多年陶玉做梦的主题就是在找,在寻,在寻找,漫无目的地寻找,像游魂野鬼到处游荡,梦里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醒来才想起要找的是司徒卫东。
时空转换,历史的车轮不会倒转,这一切在很多年前就结束了,这些陶玉都明白,但就是不甘心。
不知不觉在这待了这么多年,从姑娘等成老太婆,等来一场空。
……
想着自己和司徒卫东的事情到底能不能个着落,不,不可能有什么着落了,能有个说法就行。陶玉又去找老街皂荚树下,人们讽称为皂角道人的算命先生。
今非昔比,原来邋里邋遢的皂角道人也变了样,比原来滋润了,发福了,穿着也干净利索多了,在老街的大皂荚树下面明目张胆地摆起了摊子算命。理直气壮,就像自己做的是正经买卖,就差没办营业执照了。
算命测字是皂角道人的副业了,只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阴宅、阳宅看风水才是他的大活。
看阴阳宅的风水,车接车送,还有酒席吃,都把他当个人物供着,害怕伺候不到位,给下了什么阴招招来倒霉。
陶玉就奇怪,当年这皂角道人是个半瞎子,如今看上去却是一个上好的明眼人,是改革开放,伙食开好了,眼病也好了,或许当年是装瞎的,免得受专政打击?
原来干瘪消瘦,而今相貌虽老了,却略显富态,气色也好比原来好多了,衣着干净,不见以前的穷酸样了。人们依然叫他皂荚道人。
陶玉报上自己和司徒卫东的生辰八字。
皂角道人的老脸上豁然绽放出了笑容,说他很多年前就给她算过,这对八字生的奇怪,这辈子没有另外见过,是哪一年他不记得了。
只记得是一个飘着毛毛雨的冬日,自己眼神不好,看不清面相,只记得眼前红扑扑一片——穿的是红衣服。
皂角道人展开纸,毛笔蘸了砚台里的墨,在纸上写出几行字,那字隽秀灵动,和他外貌毫不相称:
冰雪造就梅花艳
寒中孑立
为何人
红衣一袭
天上人间两不知
牛郎织女无七夕
待到春暖花开时
早已形碎化做泥
皂角道人低头看了他写的那些字,很满意,用嘴吹气,估计不会坠墨了,两手拿了那纸,递给陶玉。
陶玉接纸递钱,叫皂角道人给解释这些话具体是什么意思。
皂角道人收了陶玉给的钞票,拿到手搓得嘎嘎响——验了真假——对折了一下揣到上衣口袋里,把兜盖的纽扣扣好。
陶玉感觉他这一系列的收钱动作好熟悉。
皂角道人对陶玉的问话笑而不语,问急了,皂角道人眼镜片后面的小眼睛眨巴着,乜斜着看了一下陶玉,轻言道:
“姻缘都由前生定,今生没有莫强求!”
边上等着算命的人,表面做出心不在焉,对陶玉问的,皂角道人说的一点兴趣都没有的样子,其实都尖着耳朵在听。
陶玉不愿意叫别人知道自己的秘密,拿着那写了毛笔字的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