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圈沟上面的伏龙潭边上有条引水渠,把驴圈沟的水引到一个大水泥池子里,作为铜分厂的生活用水。
这水泥池子地势比较高,水管子的水压足够,不用电水泵打压,可以通过几千米长的铁管子,直接流到家属区的水管台子,就连拐枣坪地势比丁家坝高二十多米也不在话下,只是到了主水管的末端水要小很多而已。
这水是来源于崇山峻岭的原始森林,水质非常好,有人到伏龙潭上去喝那水,说是甜的。
当年尤大为这事,专门邀约几个半大小子,亲自到伏龙潭上去品尝。
那水虽然清澈干净,不像家属区水管子里的自来水,隐隐约约有股铁锈味,除了这,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更品尝不出一点点甜味来。
平日水管出来的水都很清澈,但遇到夏天下大雨涨洪水,水管子里流出的水就是黄泥汤子。
水浑浊没法喝,这时候全厂家家户户,都到山边接山泉水挑回家做饭烧水。
尤家和侯家几个小崽子都还记得那一年尤大和大白乎打架的事……
“一到了夏天,打雷下暴雨,伏龙潭的龙就要出来折腾,这一折腾,就把潭里的水给折腾浑了,这水流下来,就是这样的,看着像黄泥汤,没法喝。”大白呼在拐枣坪家属区后面小山边上的小山泉边上排队,接清澈的山泉水的时候,给排队接水的那些半大小子和丫头讲,“那伏龙潭深不见底,龙在天上玩够了就要回潭里休息。那年我到上面去,就亲自看见那龙在水里游,吓得我立马就跑回来了。”
说着大白乎咧嘴笑,对眼前的小孩子们好奇和崇敬的眼神很满意。
“你扒瞎你!那伏龙潭还没学校半个球场大!能有多深?一根晾衣杆就能戳到底。”尤大正好来看妹尤丽霞和尤丽红排队接到水没有,听到大白乎吹牛,不服气,说,“我们亲自上去看了,哪有啥龙,吹牛也打个草稿再吹好了!”
尤大到来,这些话一出口,那些听大白乎吹牛的半大孩子收了刚才崇敬的眼神,对大白乎一阵嘲笑。
大白乎的脸一下就垮下来,随口就骂了一句怪话。
“你个瘪犊子,嘴巴给老子干净点!”尤大说着,上去使劲推了大白乎的肩膀。
大白乎站在斜坡上,没防备,昨晚下过雨地湿滑,一个趔趄,手拄地,没摔下去,看手上的泥,将就那手上的泥,一巴掌给尤大糊脸上。
尤大摸了一下脸,看了看从脸上抹下来的泥,一拳要给大白乎打脸上。
大白乎躲开,尤大上去抓住大白乎的衣领子,两个人撕扯起来,都想把对方绊倒。等接水的人都闪开,排队用的接水桶叮叮咣咣被他俩弄倒了许多。
一时间难分胜负,观斗的小孩子兴奋地大吼大叫。
体力一时消耗比较大,都有点吃不消,谁都不肯先放手。揪住对方的领子、肩膀,转而又抓住彼此的头发不放,脑袋像山羊打架一样顶住对方。
大白乎的两个妹妹,尤大的两个妹妹,加上几个等接水的大人,上来拉开了彼此。尤大喘着粗气,整理自己的衣裤,捡起落到地上的帽子,防着大白乎会发动突然袭击。
大白乎被拉到一边,骂骂咧咧,捡起落到地上的一只鞋,拎着鞋的那只手的手指头指着尤大叫道:“你个瘪犊子,你,你有本事就在这等着,一步也别走!”
说完话,大白乎抬起一只脚,把右脚底上的泥在左脚裤腿上胡乱擦了几下,另一只脚在地上跳跃腾挪几次以防摔倒,弓腰穿上鞋,气冲冲往家走。
“糟了,拿菜刀去了!”一个排队接水顺便看笑话的大人幸灾乐祸地说道。
听到这话,尤丽霞和尤丽红排队的桶也不管了,推着尤大叫他回家。
打架的人走了,等接水的人又重新把弄乱的桶,依照先前的秩序排好。
“你在这干啥?”这时间侯爱东挑着桶也来接清泉水来了,看见他妹妹侯爱青傻呵呵地站那问道。
“我帮丽红接水。”侯爱青说。
侯爱东没看见刚才热闹的场面。
“你这傻*丫头,自己家还没水喝呢,帮人家接水,拿着桶,排上!”侯爱东说着把挑水的桶放下。
侯爱青没理会侯爱东,惊讶地看着地上的一簇头发发呆。
“呃哟,刚才打架薅下来的!”有人看着地下的那撮头发说。
侯爱青反应过来,这撮头发很有可能是尤大的,侯爱青以为刚扯下的头发还会长回去,捡起那撮头发直奔尤大家去,不理会侯爱东的唠叨。
侯爱青敲门,叫尤丽红、尤丽霞开门。
尤丽霞迅速开门放侯爱青进屋,探出头四下观望,害怕大白乎真拿刀找上门来。
“看看,你哥头发被薅掉了,赶快载回去,兴许还能活!”侯爱青拿着那撮以为像草,拔掉还可以载活的头发递给尤丽霞。尤丽红也赶过来看。
“头发薅掉这么多不会死人吧?”尤丽霞这样想,拿着头发,后面跟着侯爱青、尤丽红,进里屋把头发拿给尤大看。
尤大拿那撮头发看,无法判断那撮头发是大白乎还是自己的。拿镜子照,前面的头发看不出哪少了。
尤大叫尤丽红看自己脑袋后面有没有少头发的地方。侯爱青也像尤丽红那样,站小凳子上用手拨弄尤大后面的头发检查。
尤大头顶的头发没见明显斑秃的地方,但是有的地方稀疏,可以判断这头上的毛也有被大白乎薅下的。
“别看了,头发不是哥的,哥的头发又粗又黑,这撮头发,发黄还细。”尤丽霞肯定地说,叫尤丽红把头发扔到灶坑里去。
听这么一说,尤大放心了,拿梳子梳了头发,戴上帽子,说:“大白乎瞎吹,哪有什么龙……”又强调他亲自到伏龙潭去过。
尤丽霞说他干嘛和大白乎一样,不吹牛要死人啊!
尤丽霞、尤丽红和侯爱青都认为伏龙潭是非常遥远的地方,小孩子根本就去不了那地方。
“你们怎么都不信呢?有个事,我跟谁都没说,我跟你们说,我还往伏龙潭里尿了一泡尿呢!”尤大有些得意。
“啊!你往全厂人喝的水里尿尿?厂里人知道不打死你才怪!”尤丽霞非常惊诧。
尤大感到自己说走嘴了,可话也不好收回来,他两个妹妹倒不会往外说,可侯爱青就不能保证不往外说。
“爱青,这事你别跟外人讲哈,你看,我都把你当成亲妹妹了。”尤大认真地说。
侯爱青听了噗呲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答应不往外说这事。
这是尤大第一次感到侯爱青讨人喜欢。
担心侯爱青往外说他往水管子里撒尿,和大白乎要拿刀砍他这两件事叫尤大提心吊胆,半个月过了,风平浪静。
又一次遇到大白乎是在学校路边上。大白乎和一帮小子在打蛋子,都走到跟前了,尤大不好折回,硬着头皮从他们边上走过。
大白乎冲他傻笑了一下,尤大停下来看他们打蛋子。
“你个*人,你来打不打呀?我这有,借给你,不要你利息。”大白乎说着递给尤大几个彩色玻璃蛋子。
尤大接过蛋子冲大白乎一笑,算是俩人和好了。
尤大和侯爱青结婚后,想起这事来,说他那时就喜欢上侯爱青了,人地道,人不大,保密还行,往全厂人喝水的水潭里撒尿的事一直都没说。
尤大还记得那天她妹妹都不敢去拿回他家的水桶,怕大白乎真要拿刀来砍人,还是侯爱青去把他家的水桶和扁担拿回来的。那天还好,缸里还剩点干净水,将就着煮饭,第二天水管子来的水就清亮了。
其实当天侯爱青就把尤大往全厂人吃水的水源里撒尿的事给她三哥讲了,他三哥正想着其他事,嫌她絮叨,说她胡扯,没在意这事。
侯爱青把这事给她姥姥讲,她姥姥反而给她大讲童子尿可以治病的好处。
过了许多年,听尤大还提这事,侯爱青就憋着嘴笑。
想起这些事就像在昨天发生的,如今尤大已经过世了,侯爱青经常做梦梦见尤大,情景是那么清楚、明白、真切。
好像他去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随时都会敲门进家,随时在路上都可以碰见他,随时都可能出现在她面前。
每每从梦中醒来,都要回神好一阵子,理清楚了时空关系,才想起尤大只剩下骨灰躲在公墓冰凉的花岗石板下面。那些梦异常清晰逼真,侯爱清不免生出一阵惆怅。
每个人都必须面对死亡,这是谁都摆脱不了的。帝王将相、明星富豪与平民百姓、乞丐叫花子都一样。可人的死法千奇百怪,不像人生出来的方式那么单一。
死的时候可能含笑,生下来的时候都是哭。
老一辈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侯爱青的同班同学也有两个不到四十来岁就走了。
好多都死在癌症上。只要确诊是癌症,少则一两月,多者也就大半年就走了。也有得了癌症几十年都还在的,可那是个例,寥寥无几。
尤大跟人谈业务,好多都是酒桌上成交,这养成了尤大喝酒的嗜好。
他身上的每个细胞都侵入了酒精分子,酒精给了他力量和胆量。
喝得醉醺醺能够保持头脑清醒,而不至于说出什么荒唐的话,不会做出有失体面的事,保持举止得体,这就是一般人没有的本事。这就是能够领导别人的本事,这也是别人服他领导的本事,这就是这个社会办好多事能成功的本事。
一般人喝酒时间长了,越喝越糊涂,他好像越喝越聪明。几年前喝过劲了,闹了急性胰腺炎,弄医院去治疗两个月没起色,又诊断为胰腺癌,做了手术,医院住了大半年,最终也没治好,走了。
尤大原来不胖,到四十岁开始发体,有了肚腩,脖子上的肉也起了褶子。和疾病搏斗,到后来瘦的人都缩了,皮包骨,肤色像烟熏过的腊肉,来看他的几个战友,强忍着,出了病房在走廊里痛哭。
尤大和侯爱青他爸都认为自己永远也不会死,迂回委婉地跟他说他是得了癌症,听了就大为光火,还说别人咒他死。只一回,谁都不想被骂,就只和他说好听的,这样直到死,也没撂下“后话”。
侯爱青的爸爸和尤大的爸爸妈妈都是得的癌症去世,但都是上了岁数才得病去世,熟人朋友都叹息尤大走得太早了一点。有人说,那个大医院的两个肝胆胰著名专家也死在胰腺病上。
看来病就是魔,不惧权威,不讲情面。
侯爱青就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不把钱用来研究治疗这些病上去,为什么人可以到月亮上去,却对癌症没有什么办法呢?为什么不把钱用来好好研究治疗癌症上呢?
也许这事是比上月亮还困难。
英国有个号称世界上最聪明的科学家,脑子好用得不得了,自己却瘫在轮椅上一点办法都没有。
别说癌症,这么多年人类对连感冒都还束手无策。也许人类就是比其它动物聪明一点的蠢货,是人类把自己高看了而已。
尤大和侯爱青有个儿子,儿子去了几年美国,信了基督教,虽然他爸去世的时候掉了几滴眼泪,可并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悲伤。他还讲《圣经》上说,人是上帝用泥造的,人本来自泥土,死了就是回归泥土——躯体归大地,灵魂归上帝——灵魂就是《圣经》上说的上帝吹到人鼻子里的那口气。
侯爱青儿子说,他死了不要留骨灰,不要墓地,埋在墓地几十年以后谁还愿意去看,还调笑现在的人每年清明节把扫墓当成乐事干,待他死了要把他的骨灰撒到大海里,撒到太平洋里去,像一些中央领导人一样。
这个没良心的家伙,一听儿子说这些侯爱青就来气,不爱听:“《圣经》,《圣经》,我看你有点神经!”
侯爱青说,那么大老远的,你自己有本事把自己的骨灰撒到太平洋里去得了!你又不是哪门子国家领导,还给你派专机
以前以有多少孩子为骄傲,如今以手里有多少房子,有多少票子为骄傲,尤大和侯爱青两口子钱多得没法用。
两家兄弟妹妹的子女到国外留学费用全包,兄弟姐妹一人给一套商品房,外加铺面写字楼。这事尤丽红背地里不乐意,说侯爱青太贼,肚子里揣漏勺——心眼太多。说是平均,她家人多,算下来她家得的多!
尤丽红还说公司的资产有她哥哥的股份,她哥哥如今不在了,全部被侯爱青吞掉。还说侯爱青拿钱养小白脸,勾搭小鲜肉,老*还发痒痒。
有人把这些话翻给侯爱青听,侯爱青听了就笑,说尤丽红啥事不能干,就是个“漏灯盏”,这么多年没帮公司一点点忙,给她的钱,给她的房,这辈子睡着吃,躺着屙都够用了。
俗话说:创业百年,败家一天!当初若不是她坚守“阵地”,那些二奶小三早把她哥的钱给搂走完了。
再说逢年过节,遇到大事小事,嫁娶生孩,有病有灾,还要给,又不是一下就“砍断”完。
侯爱青说尤丽红啥事都不会做,只会瞎哔哔,就一破火炉子,只冒烟不燃火——欠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