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厉律如期回到了公司岗位。
他在公司的人缘还是不错的,一进办公室,同事们就一拥而上,把他的办公室挤得满满的。
尤其是公司里的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像一群欢乐的麻雀。
之后不光同事,就连公司一把手的赵总也亲自过来了。
“人没事就好,家没了还能再挣,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收下吧。”赵总说着,将一封厚实的红包放在厉律办公桌上。
赵总一米七八的身材,寸头,方脸大耳,皮肤比较白,挺着个不算太大的肚子,是个看着很平易的领导。
私营的小企业就是这点好,人情味特别足,也没那么多条条框框。
厉律于是没推辞,感激地收下了。
之后赵总拍着他肩膀又说了几句鼓励性的话便离开,等到八点多,其他同事也都纷纷回到工作岗位。
厉律也不例外,打开电脑和图纸,开始一头扎进工作当中。
厉律的工作很枯燥又很细致,就是埋头算算算。
当设计院设计出了一座新的建筑,可能是房子,可能是桥梁,可能是工厂,总之厉律这类造价员的工作,就是把这栋建筑的工程量和工程造价全部算出来。
每一个造价员都有自己的计算习惯,所以一旦工作分配到个人头上,就很难在中期由其他同事接手。
加上每份造价工作都是有工期限制的,所以厉律现在只能埋头苦干,弥补住院那几天耽误掉的工期。
为了节省时间,厉律中午在公司食堂对付,不知不觉一天过去,很快到了夜晚。
“小厉啊,你也太拼了,才回到岗位就开始熬夜加班了?”
晚上十一点多,副主任方有福走到厉律办公室门口,和蔼笑着对里面说话。
做长期伏案工作的人,一旦过了三十岁就会有肚子,方有福也不例外,年近五十了,戴着副金边眼镜,有点秃顶,本来就不高,肚腩却挺突出,看上去矮胖胖的。
“没办法,不能因为个人原因耽误工作。”厉律抬起头,浅笑着回答。
“也是,咱们这行是讲工期的。”方有福点头称是,然后抬手指了指外面。“你今晚打算熬通宵的吧?正好我也是,不如现在出去吃个宵夜,吃饱了再回来加油。”
“好啊,正好我也饿了。”厉律没有推辞说准备了方便面,而是摘下眼镜,起身跟方有福下了楼。
公司大楼斜对面就有一条好吃街,唯有这个地方是经营到凌晨以后的。
在生活节奏并不算快的四线小城市,好吃街被夹在成片已经休息的商铺和大楼之间,私自牵拉的电线悬挂着白炽灯,在已经沉睡的城市里独揽一巷子光明。
烧烤铺的老板膀子上搭着白毛巾,边翻着串子边用扇子煽动炭火,不时又用毛巾擦一把满头满脸的汗水。
小龙虾在这个季节是不可以少的,虾肉饱满,虾壳又不会太坚硬,是最美味的时候。
“没想到主任也会吃大排挡,我以为您是不会喜欢这类的。”厉律有些惊讶于方有福的接地气,毕竟他的年纪不像是会在街边撸串剥虾的人。
“老人家就不能喜欢年轻人的口味吗?”方有福戴着一次性手套,动作有点笨拙地给自己剥了只虾。
他尝了一口,辣的皱眉。
看他这样,厉律苦笑。“您是故意将就我的口味,才选择来这儿吃的吧?”
方有福笑弯了眼睛,有点无奈地指指厉律。“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儿。”
原本在厉律的印象里,方有福并不是个好亲近的人,虽然他大部分时间都保持和蔼微笑的样子,但厉律知道他其实是个内向的人,心思比较内敛,也不是太擅长交际。
但是今晚方有福好像放飞自我了,连小机灵鬼儿这种俏皮话也会说了。
厉律不由恍然,笑着问:“方主任,我知道公司最近没什么大项目,您也不至于要熬通宵的忙,所以您是故意等到这个点,然后约我出来吃饭的吧?”
“都说你小厉聪明,我算是见识到了,也难怪赵总那么器重你。”方有福并不太意外的样子,似乎今晚不管发生什么,他都能坦然面对。“老板,开瓶白酒,就那个五年的。”
“主任,我吃完还要回去加班,不能喝酒。”厉律做出明显没什么力量的抵抗,因为老板已经手疾眼快地送上了开瓶的白酒。
两只一次性的塑料杯摆开,方有福往两杯里分别倒满,推了一杯给厉律。“又不是陪领导们应酬,喝多少是多少,随意就好。”
厉律无奈,端起杯子和方有福碰了一下。
方有福一口气喝了三分之一,他也跟着喝了三分之一。
论年龄,方有福都能做厉律的爸爸了,和这样的长辈又是上司喝酒,厉律不可能随意的。
这一口下去大概有六钱,厉律赶忙剥了只小龙虾填嘴里。
“小厉啊,当初你到公司实习,还是我领你进的门,你还记得吧?”
厉律点头:“对,我记得,那时候我刚出校门,什么都不懂,见领导还有点发怵,是您跟我说,再大的领导也是人,没什么好怕的。”
“呵呵,你那时候真的就是个学生崽,见了谁都是客客气气的,不像现在,有本事了。”
方有福话说到这里,厉律就能够品出味道来了。
人与人相处,需要讲究个度,只有这样才能和谐相处下去。
厉律平时很会把握这种度,有的窗户纸他不会去捅。
但是他不捅,不代表他无知或者傻——方有福是他顶头上司,但方有福肯定不喜欢他这个下属。
原因厉律能猜到。
从大学实习开始,厉律就在这家公司工作,经历三年多,表现的比较好,前不久赵总已经跟他谈过,要提拔他为部门主任。
这种情况下,已经在公司干了八年,却还是副主任的方有福不可能平衡的。
只是厉律没想到,方有福居然会在今晚来捅这层窗户纸。
于是厉律选择不接话,转而说:“我是真的喜欢现在的工作,也喜欢现在的同事和领导,能一出校门就进入这样的工作环境,我觉得我很幸运。”
方有福若有所思,又端起了杯子和厉律碰了碰道:
“你这种人就是老天爷赏饭吃,长得好,能力好,脾气也好,谁都会喜欢你。来,我干了,你随意。”
嗯,真酸。
方有福说着就一口干了,布满细纹的面孔一下就被酒精刺激的红了。
长辈干,厉律也只能干,一口见底感觉喉咙都烧起来了。
他一边剥虾一边尝试缓和气氛:“我也不是您说的那么好,人与人打交道,绝无可能尽善尽美的,只是有问题的时候就先让一步,事后说清楚,自然就没事了。”
“道理谁都懂,但是做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方有福红着脸说话,又往自己和厉律的杯子里倒满了酒。
厉律连忙去拦他:“主任,您不能这么喝,我知道你有胃病。”
“没事,我今晚高兴,喝多了也不会胃疼。”方有福一口喝了一半,皱着眉直嘶气。说完他看着厉律还满满的杯子,说:“喝,你可是赵总现在最器重的人,酒量不可能不行。”
气氛越来越酸,厉律看这情况是压不住了,于是只能苦笑,跟着方有福的节奏喝酒。
“你从进公司起就什么都做得好,挑不出半点毛病,我活了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厉害的年轻人,呵呵。”
方有福不停地酸着,酸到末了忽然就冷笑了一声。
一种说不清意味的冷笑,因为其中夹杂的意义实在是有点复杂。
好像是讽刺别人,又像是嘲笑自己,最后似乎变成一种愤世嫉俗的怨恨。
“方主任……”
“别废话,喝酒。”
方有福今晚喝疯了,几句话的工夫就喝掉了半斤白酒。
他吃不惯大排档的东西,厉律连忙让店老板下了碗面条,但是方有福也只吃了几口。
喝酒最忌空腹,也不能喝快,方有福两项都占了,又不复年轻,于是当两人吃完往回走,刚过马路,他就在绿化带边吐得一塌糊涂。
厉律早就猜到他会吐,从排挡买了湿巾带着,正好派上用场。
“我去给您买点牛奶吧?听说牛奶养胃。”帮方有福清理干净,厉律低声询问。
方有福弓着腰,支着膝盖,摆摆手:“不用,我现在一点东西都咽不下去,你就陪我散散步,行吗?”
“行。”
见厉律答应得爽快,方有福抬头问:“你不急着回去加班了?”
“没事,我明天再通宵赶一赶就行了。”
“年轻就是好啊。”方有福感叹着,就直起了腰,开始顺着栽满小樟树的人行道走。
这个时间人行道上已经没有行人了,马路上过往的车子都很少。
小城的夏夜很热,星空很亮,路灯下树影斑驳。
方有福走在树影下,没说要去哪儿,厉律也没有问,默默地当个陪衬,路上安静的只剩他们两人的脚步声。
但是很快路上响起了第三个人的脚步声。
“哒、哒、哒……”
脚步声就跟在他们身后,似乎就在几米远的地方。
然而厉律回头,却并没发现身后有任何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