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遥从竹床上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放亮了。远处村寨里的公鸡喔喔而鸣,声音传出老远,带动得那些不安分的狗也汪汪吠叫。
她先是睁着眼睛望了一会儿被熏得漆黑的房顶,然后眨了几下眼睛,似乎才刚刚回魂,最后掀开身上盖着的花布坐起来。
隔壁安静的只剩呼吸声,莫遥侧耳听了一阵,觉得一切都好,便走到堂屋里去,拿起正中央的水罐下了竹楼到外面,走下山坡,在溪水里打了一罐水,又拿回来放在正中央的地下。
桌子上那些瓦盆瓦罐都不安分地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走过去一一打开盖子,于是便从里面冒出许许多多的毒虫来,先是蜘蛛、蜈蚣,再是老鼠,最后游出一条赤红大蛇,在后面摇摇摆摆,于是前方毒虫纷纷让路,如君王御下的臣子一般分列两旁,将那瓦罐水闲置出来。
莫遥看了一会儿,那条赤红大蛇喝完水之后又慢腾腾地游回去,剩下的毒虫按照顺序一个一个的享用,便自己走出去,点火,生灶,在上面架上大锅,添几瓢水,又放上一个细竹篾编的透气平板,昨天提前舂好的嫩玉米包在芭蕉叶里,成了一个一个四四方方的玉米粑粑,她捡了四五个,放在锅上蒸,盖上盖子,又从墙角的箩筐中取了三四个红薯来丢进灶火里烧。做完这些之后,她便坐在灶火前发呆,里面的火苗跳跃闪烁,映着她的眼睛那点蓝光也一明一灭。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梦到那片无尽的漆黑了,那里向来是没有颜色,没有声音的,可是这一次,她似乎听见了什么人在说话。
这种毫无缘由的怪梦已经在村寨里出现了一段时间了,刚出现的时候还没有人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做了个噩梦而已,但后来这梦蔓延到整个村寨,无论是八十岁的老人还是三岁的孩童都毫无例外的遭受了这梦的侵袭,寨子里的人这才害怕起来,急着找巫师作法驱赶魔鬼,结果杀了一头猪祭过魔鬼之后,连巫师也开始做起这梦来。
有的人醒来以后发现自己的双脚上沾满了赤红的血迹,有的人发现手中拿着一截白骨,有的人则只是刚醒来的时候眼前漆黑,就和还在梦里一样,但无论如何,他们在发现根本无法奈何这个梦,而且这梦也没有给他们的身体造成什么真正的损害之后,便把这件事放下了。
她……也是一样的。
第一次做这个怪梦醒来之后,她躺在床上好久才回过神来,手上沾满了鲜血,她立刻把手洗干净,假装没有发生过这件事。
第二次做这个怪梦的时候,距第一次只过了三天,梦里她就站在上次醒来的地方,这梦似乎是连续的。
这是第三次了。
莫遥始终没敢声张,她们是寨子里的异类,是寨子里的祸殃,如果让其他人知道自己也做过这个梦,恐怕会被他们当作是恶魔的化身,认为这个梦是自己带来的,把自己用石头砸死。
死,她并不怕,可是阿婆年纪大了,她若是死了,叫阿婆怎么办呢?
“莫遥,你在做什么?”一个老婆婆从门外走进来,她年纪显然已经很大了,脸上皱纹既多又深,可是身板笔直,不弯不斜,也是同样的一身深蓝装束,腰间围着个黑色的绣花围裙,头上包着头巾。
“阿婆你醒了。”莫遥从思考中回过神来,连忙站起,扶着那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家,“粑粑马上就好了,您先坐一会儿。”
阿婆摇摇头:“我不打紧,你怎么不出去转一转?老是呆在灶房里。”
莫遥找了把椅子上阿婆坐下:“灶房里也很好啊。”
“成天不是待在灶房里做饭,就是待在屋子里织布,有什么好待?你年纪也大了,该和她们一起出去唱歌了。”
莫遥低着头笑了笑:“在灶房里有什么不好,我天天坐在这里听火笑。”
“听火笑听火笑,像你这个年纪的姑娘谁不是在外面听小伙子笑,单你喜欢听火笑!”
阿婆喘了喘气,又接着说道:“不要听那些人的话,你跟我不一样。”
“我明明跟您是一样的,都是……蛊婆罢了。”莫遥捡了根棍子从灶火里拨出两个熟透了的红薯来。
那阿婆看她不断地倒着两只手,吹着气扒掉红薯的外皮,只是叹气。
莫遥本不是正宗的苗家女。她母亲是苗女,父亲却是个汉人,他们两个私通之后被寨子里的人发现,便一路逃了出来,生了莫遥之后,家里既无土地又无金银,吃饭都成问题,她父亲便出门去讨生活赚钱去了,临走之前,莫遥的母亲留了个心眼,偷偷在她父亲身上下了连心蛊,若是一年之内不回来,她两个便会一同死去。
事情很明显,她父亲没有回来。那年中原王朝乱军四起,她父亲也不知是死在乱军中了,还是另有了新欢,总之一年之后他没回来。她母亲受着绞心之痛把莫遥送到阿婆这里,然后便死了。
莫遥于是连个苗名也没有,她母亲有时会叫她榜,意思是花——这些事情在幼小的莫遥这里自然留不下分毫记忆,都是阿婆告诉她的。村寨里的孩子有时会听老人讲古(即讲故事),但她却没有这个资格,她是私逃出来的苗女的孩子,又是蛊婆收养的孙女,她不能进入村寨,她会给村寨带来灾难。
“我们苗族的始祖妹榜妹留和水泡结了婚,生了十二个蛋,后来这十二个蛋里,生出了水牛、人、龙……”很小的时候,阿婆就是抱着她给她讲故事。
后来阿婆老了,她长大了,阿婆对着她就只剩叹气。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正是跟小伙子唱情歌谈恋爱的好时候,可是没有人肯和她唱歌,也没有人肯靠近她。
她是谁?她是蛊婆的孙女,一定也是一个蛊婆,如果把她娶回家去,整个村寨都会被带来灾难。没有哪个小伙子肯接受这样的他,哪怕她长得比整个村寨的姑娘都白,身子比红枫树都挺拔,唱起歌来比小米雀都好听,那也没有用处。
“我从来没教过你养蛊,你怎么会是蛊婆?”阿婆似有些生气,又似有些叹息,“都是那些人在胡说,你不要听!”
莫遥把一个剥好了皮的红薯递给阿婆,金黄色的红薯肉散发着浓浓的香气:“什么胡说,您虽然没教我,我看着也都学会了。”
她掀开锅盖,一大股雪白的蒸汽喷出来,一时间叫人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觉得热气冲得眼睛痛,他已经提前把眼睛闭上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睁开,端一碗凉水放在旁边,把手放在凉水里浸了一下,又迅速的拿起一个玉米粑粑丢进另一个碗里,再浸一下水,再拿一个。
阿婆有些怀念地看着她忙碌:“你跟你娘真是很像的。”
莫遥手上动作不停,笑着说道:“哪里像?”
“一样的好容貌,一样的倔脾气。”
她母亲从别的村寨逃到这里来,因为不敢进寨子里去住,所以就在远远的地方和阿婆做了伴,时不时地也拿些食物来,虽然不过是些洋芋红薯,玉米黄豆。
“我倒觉得我比母亲幸运多了。”莫遥一面吹着气,一面将那只碗端到一个小桌上,“我母亲她单会下蛊,却不会解蛊,我可是都学会了的。”
远远的村寨里忽然传来狗叫声,而且声音愈来愈大,更参杂有无数的奔跑呼叫声。莫遥侧着耳朵听了听,“咦”了一声:“阿婆,陶大户好像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