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长得真可爱。
顾至真看着她,虽然并没有伸手救她一命的打算,但也不得不在心里面这么想。
她有长而卷翘的睫毛,白如瓷器的皮肤,挺翘的鼻子,这一切都完美的嵌在那精致的小脸上,虽然眼睛是紧闭的,可也大致猜测得出那双眼睛必然也是明亮可爱的。
真是个娇小玲珑的妖族,倘若她是个男子,就算只因为这皮相,她也会救她一命的吧,或许这就是一段姻缘宿命的开始。
多么遗憾,她并不是。这遗憾不仅仅对于顾至真,也对于可能因此而丧命的女孩子。
她摇一摇头,站起来,最后看一眼这美丽的即将成为尸体的人形,打算将她写在自己的书的开头部分,然而这一眼,就让她看见了使她感兴趣的东西。
女孩子穿着的衣服很特殊,完全不是妖界的时兴样式,但很符合此地的巫风,是红白相间的短衣长裙,刺绣有金色的抽象鸟纹,裙子上是由鱼纹一代一代演化而来的菱形纹格,裙摆上缀满了细小的铃铛。
这一身衣装,此时已经全部浸渍了鲜血,湿透了,粘在她身上。
她是侧着倒下的,一只胳膊垂在地上,宽大的弧边袖子里落出一截细细的木棍,顶端刻成圆球,是棕褐色的,光滑极了,显然经过长久的摩挲使用,上面还有方形的雷纹,和一些常人根本不会看懂、只会以为是绘画符号的文字。
顾至真的目光落到那些文字上。
“巫族的原始文字吗?”她想着,重新弯下腰,把那根木棍拿了出来。昏暗的光线下,木棍的光泽愈发温润,后方系着的短短一截红布,也浸透了鲜血似的美丽极了。
顾至真才刚刚长出来的手指在那几个符号文字上慢慢划过,脸上又出现了看见萧玖年时的奇异神情。
她当然是想要的,可在今日之前,也没有想过要闯入巫族,将这东西抢到手里。
这刻画极深的文字,凹痕里填注了兽血,因为时光的流逝而变成了几近深黑,但顾至真是很清楚的,不仅清楚这东西的来源作用,也清楚这上面的文字内容。
百兽朝。
这巫族的至宝——虽然只是鼓槌而已——从来没有被任何一个兽妖触碰过的,现在在她手里了。
“看在你送了我这么一份大礼的份上,我就帮你一把。”她重新看回躺倒地上仿若死人的女孩,轻轻将手在她身上一拂,“不过你究竟能不能活下来……还要看你的造化。”
女孩的身上浮出细密的白光,在她身上不断跳跃闪烁着,好像夜空下的雪地,有着一小点一小点的晶莹在跳动。
………………………………………………
迁音渐渐地有了意识。
她发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重,重到她觉得自己的心脏都有了被压迫的疼痛。
但这是件好事。
物妖植妖因为构造特殊,所以他们的人形与本体是分开的。她之前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了,好像变成了流萤或者柳絮,随便一阵微风就可以将她卷上九重天际。
这意味着她要死了。
她的人形会消失在空气里,化成看得见却摸不到的光点,然后先黯淡了光芒,再褪掉了颜色,最后,彻底消失不见,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而她的本体,那面战鼓,也会失去她法力的庇护,那些经历过的岁月,会在此时展现出时光的威力,它会剥蚀掉漆皮,鼓身会开裂,鼓皮会松软破碎,然后化成灰烬,消失在泥土中——就像她那千千万万没有机会成妖的鼓兄弟一样。
但是现在,她的身体变重了。
她有了新的力量,这力量止住了不断向外涌留的鲜血,缓慢地修复着她身上的伤口,让她浑噩的意识,从前往鬼界的路上被拉了回来。
是有人救她?
可是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个问题才一冒出在她脑海中,顿时就让她止不住地战栗起来,那些本来已经有些愈合的伤口,因为她剧烈的抖动,也再次绽裂开来,那些鲜血汩汩地冒出来,温热的,把她冰凉的肌肤也温暖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可怕的敌手……
不,她从前其实并没有真正遇到过什么敌人,巫族养着她,更多的是为了以防不测,所以这两个人,是她头一次清楚的明白,什么叫做“敌人”。可是,她并不配被称作那两个人的敌人。
巫族的长老想要靠她来拯救无数巫族的性命,可是,那怎么可能呢?
她根本就不具备那样的能力啊!
这两个人,根本就不是兽妖,百兽朝在她们面前不起丝毫作用,就算是真正的巫族圣物在这里,恐怕也免不了败北的结局,更何况是她?
她只不过是一面普通的战鼓,是被巫族强行催生成妖的啊!
或许因为她并非巫族,这两个杀神没有像对待其他巫族那样连魂魄都拉出来彻底吞噬,而是放了她一马,任凭她往林子外面逃去也视若无睹。
但她根本没有力气逃得更远了。
巫族的长老心中存了万一的侥幸念头,恨不能将她的鼓皮也捶破,在她身上用了无数秘藏的虎狼之药,只为了这一刻能够发挥出更强大的力量,而根本不去管她日后还有没有活下去的机会,无数的细密血丝从鼓身蜿蜒流下,无数的细密裂痕纷纷显露出来……
单单只这一点,她就已经元气大伤,只能引颈就戮。
更何况……更何况……她跑的太慢了,就算长老很快就死去了,她也被背后卷来的阴风彻彻底底地卷了进去,那一瞬间,有无数的残魂在尖声嚎叫,有无数忽大忽小的扭曲脸庞逼近她的脸庞,几乎能刺进她的眼睛里。她的心脏在那一刻死去,连带着她整个人,也都好像从来没有活过。
她这一生,从有意识开始,就在地狱里挣扎,看遍了诸般鬼蜮伎俩,沉浮在血海残尸之中,周围是黑色和血光,什么是光明?什么是幸福?什么叫活着?
她都不知道……都……不知道……
从阴风碰到她到离开,也不过是一个眨眼的时间,可就这短短一瞬间,她已经浑身僵硬到无法奔跑逃脱,更不要提另外一个人手中那张奇怪的琴,听着那样的琴声,她只想跪下,只想臣服,只想把自己埋进地里,不能被发现……
后来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
死亡盖顶而来,她心中只剩下恐惧,剩下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什么巫族,什么其他人,她自己都要死了,哪还有心情去想到那么多?
她想逃走,哪怕前方是无尽的黑暗,哪怕她心知肚明走进黑暗就是走进死亡,但是,即便是死亡,也要比面对那两个人要安心的多……
她是带着这样的想法,彻底安心准备永远沉眠的。
但是现在。
她有了活下去的机会。